这次他硬着心肠没回头去看,船开出了一段,他望着滚滚的江水,蓦然想起,自己还有多少时日才能再见她,不想还好,一起了头,就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把他全部的心思都吸了进去,只剩下排解不得的离愁。

小满深吸一口气,又逼迫着自己去想别的,自以为压了下去,一低头,看见她交给他的那篮子东西,到底还是红了眼圈。

回上海的第二天,他就提着这只篮子,照着阿立给的地址,搭了两辆电车,郑重其事地去到了沉姨位于日租界的住处。

是幢独门独户的小洋房,离闹市远,就显得清净,他到跟前,也几乎没什么缓冲的机会,都没来得及按门铃,就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小满下意识一抬头,就看到沉姨支着胳膊立在二楼的阳台上对着他笑,她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开司米毛衣,一只手里端着茶杯,另一只手里却夹了半支细长的女士烟,这是他头一回看见沉姨吸烟,虽是并不觉得有多少突兀,却仍有一瞬里觉得好奇,仿佛对她的固有印象被打破了似的。

她很快下了楼,替他开了门,还是看着他笑。

小满也打一声招呼,沉姨点着头让他进门,他发现,她手里的烟已扔掉了。

一踏进门,他就明白过来自己似乎是弄错了什么,房子内里装饰清雅,却并没一丝有男人生活的痕迹,甚至是带着一种独居特有的冷清。原来她和魏大亨并不是住在一道的,甚至或许也不是自己理所应当所设想的那一种关系。

这一下,他就有些发窘,提着篮子的手揪紧了,备好的话也一时语塞住,竟就无言地傻站着。

沉姨又叫他一声,他才总算回神,把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放下,说了一句,“多谢你平日里对我的关照。”也就只有这一句。

其实,他心里还怕她不收。

沉姨只是笑着看一眼他带来的东西,点头道谢,又说一声,“有心了。”也就收下了。

小满略松一口气,沉姨又指一指沙发道,“从阿立那里过来有一段路,口渴了吧,你先坐,我替你弄杯茶。”

按理说实在是不该劳烦,但她的语气再自然不过,仍像是个温和的长辈,使小满觉得若是推脱,倒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便听了她话,乖乖地在那张宽大的沙发上坐下来。

拘束,其实还是拘束的,这样坐着,半个身子陷在沙发柔软的海绵里,他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沉姨走去厨房,很快便亲自的端了茶过来,一并还拿来了细巧的糖果点心,用小碟子装起来,好像哄孩子似的,也一样样放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让他吃。

小满这才发现,这家里似乎也没有仆子佣人。

他道过谢,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是他从没喝过的茶,加了牛奶和糖,暖丝丝甜津津的。再咬一口点心,也是甜。

沉姨看着他吃,忽而又有些感触似的道,“一篮鸡蛋可要攒好久。我记得,你家乡还有个嫂嫂,是她让你带来的?”

小满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水杏来,还不及答话,脸先红了。

沉姨看在眼里,却只是笑着,并不点破,一会儿,目光又落在了他身上穿着的新衣上,又赞叹起来,“你身上的衣服也是嫂嫂做的?手真巧。”

他的脸红得更厉害,听她称赞她,眼睛里又不自觉地带了笑意,手交握着,似乎有心要掩饰,也没一些办法似的,只得轻轻点头。

晚间,他在桌前读书,阿立从厂子里回来,随口问起他白天去沉姨住处的事情。

小满照实答了,忽然想到什么,又脱口问,“对了,沉姨和魏爷……”问出口了,他又觉得唐突,没等阿立答,自己先打住,“算了。”

阿立倒并没太在意,淡淡地一笑,“他们的事,我也实在讲不清楚。我只能说,沉姨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才听见这话,小满便在心里下意识地反问,那魏爷难道是个简单的男人?

他就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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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早春<水杏(年下+养成)(小小9090)|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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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早春

做完了学校里的功课,小满在灯下摊开一张纸,笔尖刚落在上头时,他还有些迟疑,几笔之后就渐渐顺手起来。

早春,那条上学路上,吹来的风里总裹挟着杨花白色的絮,迟来的春雪似的。

踏进这雪中,头上身上就一下子全落满了雪白的絮子,那恼人的白絮还在不断不断朝人眼睛里钻,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来,边走边拂着身上。

他画的,就是自己走在飘着杨花的上学路上的情形。

因为从没有绘画的基础,不论画人还是树,用的都是最简单的线条,风和杨花絮子更只是凭了本能拿笔随手划拉了几笔。

第一幅的成品是稚嫩的,甚至有些可笑,但还能够大致辨别出来画的是什么。

他心里想,水杏一定能看懂。

要想画信寄给她,并不是一时的闪念,他心里早有这样的心思,试着画过之后,更确信了这法子是可行的。

隔天,他就寻来一本隔年台历,把纸撕下装订成册子,每天晚上一做完功课就拿出来,好像人家写日记似的把自己这一天里印象深刻的东西画下来。

一天存一张,这些画存起小半本的时候,他正自己翻阅着,恰被阿立瞧见了。

他来不及收起,阿立说要看看,也不好说不,只好任由他拿起来,看他一页页地翻。

阿立边看边笑,把册子还给他,倒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一句,“有些意思。”

小满只觉得窘,阿立却紧跟着又来一句,“学校里应是有绘画社的,你有这样兴趣,不若多学一些。”

其实他也起过这样的心思,只还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够,阿立一提起,反使他下了决定。

隔天散学,他就去了教员室,向负责绘图社的韩先生说了来意。

韩先生也不多话,拿出一张画纸出来给他,又指一指搁在办公台上的一盆兰花,要他临下来。

小满照办了。

他看一眼他画的盆栽,并没发表什么看法,又让他再画一只老鼠。

他有些发蒙,还是乖乖照办。好在他是乡间长大的,要画老鼠,即使没参照,也并不很难。

他画完了,韩先生看过他画的老鼠,仍是不说话,不过略点一下头,就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薄纸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