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1 / 1)

他同韩听竺一起,亲自到港口送别胞妹与友人,同行的还有陆老爷子。

当时韩已经开始资助革命,为责任决然留沪,自如并非如此,他打心底的抵触赴英,更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即将成婚的清如汉声。

周之南离沪之前登报宣布婚讯,清如早早地就同他说过,在上海一日,就一日不会和陆汉声成婚。

汉声在上海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她全然地为自如脸面着想,自如只觉得若是同行赴英更难接受。

团圆的日子不定,当初黄金大戏院二楼的包厢,待温素衣唱正旦的时候,就只剩下韩听竺和李自如了,还有韩听竺身边始终不变的那个满脸风韵故事的女人。

有些冷清。

年底,韩听竺成婚。

温素衣代程老板赴宴送贺礼,上海一冬难下一场雪,自如和她站在宴会厅外隔廊的窗前,看外面霓虹招展。

身后有人声嘈杂,像古时上元的街道,熙熙攘攘,奔波劳碌。

她淡淡开口:“李医生可听过个词叫‘一期一会’。”

“没听过。”因为心里有他,只觉得敷衍的回应也是坦诚。

“我的养父开中式茶楼,有喜好茶道的日本先生常常造访,这是他们的词。意思是表演茶道的时候,要怀着‘难得一面、世当珍惜’的情感去对待,毕竟人生无常,还见不见得到,总是说不准的。”

自如礼貌着回应:“把每一次的相见都当作最后一面,很凄凉。”

素衣黯然销魂,对着窗棂出神,想诉说的情感深深压抑,她无法说出口自己就是怀着一期一会的心思在同他相见,甚至觉得叫他李医生以外的称呼都是妄想与亵渎……

两人正要回到宴会厅,端着托盘的侍应生撞上了自如,红酒洒上西装,磕巴着要拿帕子给他擦,自如抬手拒绝,去摸自己口袋里的帕子。

摸了个空,才意识到下午从诊所回到家衣服换的急,忘记装手帕。

那闯了祸的侍应生已经走远,自如看向抓着手袋的素衣,试探着问:“温小姐,能否借下帕子?”

她脸上微不可见地泛红,吞咽了口唾沫,手抓的更紧,不知如何开口。

场面有些胶着,自如揪着氤氲的西装走远,打破尴尬。

而仍旧立在原地的温素衣,手探进了丝绒包里,正攥着叠的四方整齐的靛蓝色帕子,拿不出来。

10

温素衣当年放言要演薛湘灵,倒也是达成了。

那时她已经成了上海名噪一时的旦角,大大小小的报社争相采访,售票处挤的人满为患,且拒绝了不知道多少追求,看起来是全然的醉心京戏。

程老板出名的那几出戏她已经唱过不少,唱的愈多,《锁麟囊》愈不敢轻易去碰,明明台下不知道练过多少遍,唱词早就烂熟于心。

时隔三年,民国31年初,农历冬月的最后一天,定下温素衣《锁麟囊》首演时间。

戏院门口早早的立起广告牌,她还赠了票送到韩公馆,因为知道韩听竺一定会叫李自如同去。

那天的前一日正午,自如诊所里有哭闹的孩子叫个不停,病人更是多的看不过来,几个徒弟忙到晕头转向,素衣便放下了书帮着做了些小事。

直到病人都散了,好像夕阳都快落下,诊所里就剩自如和素衣。

她让他舒缓舒缓筋骨,自己捧着被小孩弄乱的书放回内室的书架上,最高的那一层独独插着个大了几圈的夹本,放在最角落。

不知是什么驱使,像被神婆附身,踮脚拽了出来,没拿住掉到了地上。

被夹住的一摞子纸倒是仍旧夹着,只里面插着的一张画单独落了出来,她捡起来看,发现是李清如的画像。

哥哥藏着妹妹的画像,倒也未必见怪,可上面题的字才是不寻常。

“绝世清如自倾如”

男人的字迹,短短七个字,砸在素衣的心里,沉重的像驶往英国的那艘巨轮。

养父是有些文化的,她自然听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那一刻实在是心惊。

李自如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看素衣呼吸急促地望着那幅画,平静说道:“看完便放回去罢。”

素衣漠然把画放了回去,起身连带着夹本还到自如的手中,他想要接过,发现她还攥着一头不放,“李医生,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吗?”

“温小姐,对不住,吓到你了。”他双手并未再使力去拽,虚虚拿着另一头,“我是医不自医,病的太深了,药都不必吃,等死就好。”

这次轮到他看她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若是同清如分别将近三年,让他内心对那些罪恶情感的忏悔浅薄了些的话,他那日被窥探秘密后选择逃避而招致的后果,则算得上将自己彻底打入深渊。

韩听竺携太太前去听戏,自如缺席。

他本就对京戏没有韩听竺和周之南那么大的兴趣,如今不知道如何面对温素衣,更怕同台上的她对视……

结果那天韩听竺遭遇狙击,中弹身亡。

电话响起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自如从梦中惊醒,闻讯后在床上呆坐了许久。

随后倒在床褥间失声痛哭,满腔都是悔,悔青了肠子那般的悔。

他想如果他能直面一些,如果他当时在韩听竺旁边,是不是可以救下来一命。

不堪回首、不堪回首,罪孽的根已经扎紧,修剪过的枝桠依旧会再长,生着棘刺。

诊所破天荒的不见李医生,有个临时代为看诊的素衣见都没见过,叫了黄包车到贝当路李自如的公寓门口,揿铃许久,他满身颓废凛着脸开了门。

那天,韩听竺的太太未留任何音讯离沪,自如被素衣拼尽全力搂在怀里,泣不成声。

直至精神崩溃到失去意识,说的最后一句还是:“我对不起听竺,我应该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