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温暖的大手覆上她的腹部,力道大得有些疼。温婉彻底清醒了,看见厉战正俯身盯着她的肚子,眼睛里布满血丝,军装领口沾着霜花。
“你怎么了?”温婉撑起身子。
厉战不答,只是更用力地抚摸她的腹部,好像在确认什么。他的呼吸又急又重,喷在温婉脸上带着烟草和火药的味道,显然刚执行完什么紧急任务。
“我没事,孩子也没事。”温婉握住丈夫颤抖的手。
厉战将头埋在他的颈窝,“没事儿就好,这段时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就在这时,外屋传来“咣当”一声,像是水盆打翻的动静。
两人匆忙出去,看见梅郦站在门口,一盆水洒在脚边。老太太脸色灰败得像死人,衣服前襟沾满暗红的血迹,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妈!”厉战一个箭步冲上去。
梅郦任由儿子扶着,眼神空洞:“哎,忙活了一晚上,还是白忙活了,一尸三命,两个成形的男娃,脐带缠脖子。”
温婉作为医生,太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双胞胎,脐带绕颈,大出血,这种病例也凶险万分。
“田家媳妇叫了一宿.。”梅郦机械地叙述着,像在说一个遥远的噩梦,“我们几个老的轮番按肚子,血止不住,最后她抓着我的手说救孩子。”
一滴浑浊的泪从梅郦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渍,在皱纹间冲出一道沟壑。厉战半抱着母亲坐到椅子上,手忙脚乱地倒水,却洒了大半。
温婉默默拧了条热毛巾,蹲下身给婆婆擦手。梅郦的手冰冷僵硬,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血痂,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胎位不正。”梅郦突然抓住温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温婉,你答应我,生产时一定要去医院!一定要!”
温婉还没回答,厉战已经“咚“”跪在了她面前,这个铁骨铮铮的军人眼眶通红:“婉婉,我们明天就去县医院住着,等到生再回来...不,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套车!”
“冷静点。”温婉捧住厉战的脸,“我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呢。”
“那更要提前准备!”厉战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道刚才我听说田家出事时……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额头抵在温婉肚子上,肩膀微微发抖。
梅郦突然站起身,踉跄着往屋外走:“我去烧水,这一身晦气不能冲撞了孕妇。”
等老太太出去,厉战才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婉从未见过的恐惧:“我刚才在村口看见他们抬尸,那么小的棺材装了三个。”
温婉把丈夫的头搂在怀里,手指插进他粗硬的短发里。她能感觉到这个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此刻的颤抖,像只受惊的野兽。
“我不会有事的。”她轻声保证,“我还参加过灾后救援呢,也算是半个医生,记得吗?最懂怎么保护自己和宝宝。”
“我保证会平安。”她最终说,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藏在衣领里的军舰徽章,“无论如何。”
梅郦端着新烧的热水回来,三人沉默地吃着早饭。饭桌上,厉战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温婉的肚子,每次胎动都会让他筷子一抖。梅郦则不停地往温婉碗里夹菜,仿佛多吃一口就能多一分平安生产的保障。
田家出殡那日,整个驻地都弥漫着悲伤的氛围。
温婉刚走进研究所女厕所,就听见隔间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推门一看,资料室的小王正坐在马桶上抹眼泪,手里攥着张写了一半的信纸。
“怎么了?”温婉轻声问。
小王慌忙藏起信纸,却因为动作太大掉在了地上。温婉弯腰捡起,瞥见开头写着“亲爱的丈夫,如果我生产时有不测……”,温婉立刻明白了。
“我就是以防万一。”小王抽噎着解释,手不自觉地摸着隆起的腹部,“田家嫂子比我月份还小呢。”
温婉把信纸折好还给她,蹲下身平视这个才二十二岁的准妈妈:“你骨盆条件很好,胎位也正,不会有事。”
“可田家嫂子之前不也说一切正常吗?”小王眼睛红得像兔子,“现在她家炕上还有一滩血没擦干净。”
这样的对话近日在驻地各处上演。食堂里,孕妇们不再交流育儿经,而是窃窃私语着各种难产偏方。
“温同志!”午休时,白歌拦住正要回家的温婉,脸色苍白如纸,“能借一步说话吗?”
两人走到院后的老槐树下。白歌的手一直按在肚子上,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胎儿似的。
“我在沪市生第一胎时。”白歌突然开口,声音飘忽得像在说梦话,“也是难产。胎位不正,脐带绕颈两周,大出血。”
温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白歌的眼神穿过她,望向某个遥远的时空:“我记得无影灯晃得眼睛疼,七八个医生围着,输血的袋子挂了三个,最后是主任亲自做的剖腹产。”
一滴泪滑过她消瘦的脸颊:“现在想来,要是当时在驻地,我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两人脚边打转。温婉伸手拂去白歌肩头的雪花。
“别想那么多。”温婉柔声说,“每个孕妇情况不同。”
白歌猛地抓住温婉的手腕:“你怕吗?说实话!”
温婉没有立即回答。她望向研究所灰扑扑的办公楼,那里有她偷偷准备的简易产包;又想起藏在卧室地板下的军舰急救设备;最后是厉战每天睡前都要检查三次的应急马车。
“不怕。”她最终说,声音平静而坚定,“因为我做了万全准备。”
这个回答似乎给了白歌某种力量。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气:“我怕的很,我怕的每天都睡不着觉。”
温婉道:“别担心,你情绪不好还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温婉安慰了好久白歌才平复了情绪。
当天下班时,厉战比往常来得更早。温婉刚走出研究所大门,就看见他像座铁塔似的立在台阶下,手里捧着个古怪的装置,是用竹筒和橡皮筋自制的防滑鞋套。
“地上有薄冰。”他单膝跪地给温婉套上鞋套,动作认真得像在拆炸弹,“我改良了三版,这双抓地力最强。”
路过的女同事们发出羡慕的窃笑。化验室的小赵用手肘捅了捅同伴:“瞧瞧人家厉连长,我家那个死鬼连我预产期都记不住!”
温婉被闹了个大红脸,厉战却浑然不觉,起身后又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饿了吧?炊事班刚烤的红薯,我挑了个最甜的。”
回程路上,厉战像往常一样放慢脚步配合温婉的速度,但今天他的眼睛不停扫视周围,仿佛每个水坑都是潜在威胁。当路过田家时,他干脆横跨一步,用身体挡住温婉的视线,但那扇贴着白色挽联的门,和门前未扫净的纸钱灰,已经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