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山中凉风缓送,院落里有零星虫鸣,他打了个哈欠,慢慢阖上眼入睡了。

这一觉极为香甜,他破天荒地睡到了巳时,窗外天光大盛了,才悠悠转醒。裴远时坐在床榻上,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要知道,在家中他一向是鸡鸣时分便自然睁眼,起身锻炼日日不辍。记忆中,像今天一样不知不觉睡到大天亮,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穿整好衣服推开房门,一个四四方方的精巧小院跃入眼帘,地上铺了古朴青石,四周点缀着花草扶疏,凉爽的山雾迎面扑来,他身心顿时为之一振。

“小裴,这么早就起来了?”

头顶传来一个慵懒女声,裴远时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左边房舍的屋顶上,盘腿坐着个身披道袍,长发披散的女人。

他在檐下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晚辈见过真人。”

灵素真人闭目盘坐,双手放在两边膝上,似乎正在调息,方才打招呼的时候也未睁开。

“你父母昨晚上都饮了些酒,没那么快醒来,今天你就先自个儿玩吧。”

裴远时皱眉,他们竟宿醉了?且不说姨母平日滴酒不沾,昨晚应当也不会破例,父亲可是千杯不醉,在军营能喝倒一大片将士的人,怎么会一醉不起?

“别不信啊,他们喝的可不是一般酒,是‘且欢’,味甘甜似花蜜,初初品尝会觉得十分清淡,但后劲颇足,饮个二三两便能睡一天。秀容饮了两杯便倒,老裴饮了半斤,已经算能喝了。”灵素真人突然开口解释。

“这‘且欢’是须节山特产,在山外可是千金难求,我花了好些功夫,才――”灵素真人洋洋得意地说,“偷来的,哈哈!”

裴远时有些不知如何对答,他生硬道:“真人好手段。”

灵素真人终于睁开眼,正眼瞧了他,裴远时站在院子中仰头与她对视,两个人隔空相望,她忽得一笑:“脖子伸那么长,累也不累?上来罢。”

说完,她本放在膝盖上的手随意一抬,衣袖一拂,裴远时只觉得脚下霎时一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托住他,将他送离了地面,缓缓朝屋顶上升去。

他如何有过这种体验,当即就手脚僵硬,头皮发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如同一条死鱼般直挺挺地被托送到了半空,与坐在屋顶上的灵素真人齐平。

身下的青石地面已经离自己快两丈远了,裴远时视线从脚底收回,他努力控制平衡,抬起头,对上灵素真人若有所思的眼睛。

借着明亮的天光,他这才看清,灵素真人一直坐在细窄的屋脊上,要维持这样的姿势是十分吃力的……她看上去十分年轻,肤色较深,但长眉英挺,鼻若悬胆,双目深邃而有神,此时,她目光炯炯地将他看着,实在让他有种被洞悉一切的感觉。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慌乱,灵素真人轻轻一笑,她右手一摊,一握,往里一拉,裴远时身体登时又被一股怪力牵扯,不由自主地朝房顶上靠过去。

待到双脚能够着屋顶铺的青瓦,他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周身的力量一瞬间便消散了,他稳稳地落在了屋顶上。

“不错,还挺老实的嘛,”灵素真人笑眯眯地说,“幸亏你没乱动,不然我的气托不住你,到时候,你就只能躺着回长安了。”

裴远时心下一凛,又要抬手行礼,她笑着按住了他:“你这就信了?你老子还在这呢,要是我把你弄出个三长两短,他不找我拼命?”

他只能又讪讪放下了手,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更不会客套,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也忘了问真人为什么把自己弄上来。

灵素真人不再开口,只是嘴角上扬,眼睛眯着,细细地打量他,表情分明是在笑,但裴远时觉得这笑容有深意。

“既然这么老实乖巧,怎么总做一些叫人伤心的事呢?”她看着他,“昨晚上秀容饮了酒,落了好些眼泪。”

裴远时浑身一震,那种复杂的,酸涩的情绪又摄住了他,真人问这个做什么?他怔怔地看着她,想反问,但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

“别那样看着我,惹哭女人,尤其是如此美丽的女人,你该当何罪啊?”灵素真人虽披头散发,半点道家气韵也无,但这样笑眯眯地质问,竟有一种奇异的压迫力。

“我……”他艰难地开口,还未多吐露一字,灵素真人忽然拍上他的肩,捧腹大笑道:“算了算了,不逗你了,都是我编的,你姨母昨天喝了便昏睡过去了,根本不是我说的那样……”

裴远时僵在原处,彻底无话了,真人把他招过来,就是为了逗弄取乐的吗?他们昨夜才刚刚见面,话也没说过几句,为什么要这般待他?

得知姨母因为自己而流泪时的不安内疚,与发现被作弄时的尴尬不悦,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他顿时就生出了些少年的犟脾气,冷着声道了句:“晚辈告退。”便转过头,纵身一跃,从房顶上掠下,稳稳地落在了庭院当中。

身后传来灵素真人的大呼小叫:“好俊的身法!先前助你上屋顶,竟是我多此一举了。”

他一语不发,假装没听到。

“你快回来,我教你一招更厉害的!包你飞檐走壁,上蹿下跳,无所不能!”

他脚步一顿,仍闷着头往前走,虽然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地形,但凭着一股气,硬是没有理会房顶上真人的殷殷呼唤。

快步走过长廊,又拐了一个弯,彻底看不到那处小庭院了,他才放慢脚步,开始思忖父亲在哪间屋子。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熟悉的声调,离他极近:“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竟然就耳背了,走那么快作甚?”

他愕然转头,身后这个懒懒散散地靠着墙壁,不住抱怨着的女观,不就是方才被他远远甩在后面的灵素真人?

真人见他惊异,长眉一挑,正要说些什么,他却转过头,提起气,足尖一点,两步跃上了围墙,还未等他站定,下一秒,她又出现在了他身边,还望着他饶有兴趣地开口:“你是在赌气……”

未听她说完,裴远时在围墙上飞奔几步,又一个借力跃出,消失在了墙上。

墙外便是莽莽山野,他有心甩脱这个讨人厌的真人,一心往林子里钻,在或疏或密的枝桠间纵跃翩跹,惊出一树又一树鸟雀,巴望着真人再也跟不上来。

在密林中穿行了一刻钟,他跃上一株巨木,一屁股坐在比柱子还粗的树枝上,不住地喘着粗气。林中雾气浓浓,他看不真切周边景物,但并无不安。

他看不见,真人也该看不见,这回她总不该那么快跟上来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跑酷少年裴远时

游记摘自《徐霞客游记》

第34章 夏记(下)

除了鸟雀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与悠长的蝉鸣,林中再无其他声响。

裴远时坐在树杈上,背紧紧贴着粗大的树干,这棵巨树少说也有七八十年,树干粗得完全可以挡住他的身形。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喘息,早晨起来粒米未进,刚刚又一路飞掠而来,已经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晨光静静地从茂密树冠中穿过,撒落到少年单薄的肩上,林中雾气渐渐消了,他扶着树干站起,瞧四周望去,目之所及,都是枝叶繁茂的树木,灵素真人应当是没跟上来了。

“能动了?”熟悉的声音再次从头顶响起。

裴远时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枝叶掩映间,赫然有一角青灰色的道袍,灵素真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头顶的树冠上,此时,正懒懒地倚靠在交缠的枝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