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恨恨地扫了容秋一眼。
容秋自知理亏,低着头退到角落上不敢言语。
裴妍自然而然地在外堂的主位落座,借着容秋发作道:“你的人,烦请收回罢!这么多年,她眼里?依然只有旧主。”
张茂不以为忤,凉声道:“既然阿妍觉得她背主,何须留着?处置了便是。我这里?,亦不留二?姓家?奴。”
这句“处置”,是对家?臣最大的惩罚,不是发卖,就是打死。
容秋听罢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是张茂送来裴府的,裴妍是她的新主人,可张茂亦曾是旧主。她只是想?给两位主人腾出空间说?话而已。没想?到裴妍竟愤怒至斯,更没想?到张茂不仅不维护她,甚至还?要发落她。
她突然后悔非常,早前她姐姐定春就劝过?她,奉主宜忠,既来了裴府,便当以裴家?为先。是她总以为自己小聪明,见裴元娘与张茂有私,便想?从中拉线,长袖善舞。
容秋知道张茂治下的手段,亦知道他不是一个轻易心软的人。是以她来不及委屈,更不敢有一句辩白,只是不停地对着主座上的裴妍磕头告饶。这些年,她自问与裴妍颇为相得。她不信裴妍真舍得发落自己。
张茂却没给她卖惨的机会,直接示意拾叔上来拉人。
容秋见状,朝裴妍“砰砰砰”地磕得更响了。
裴妍瞬间心疼。这些年她一直得容秋照拂,感情远超主仆。方才的话只是气不过?她擅自听从张茂调遣而已,哪里?真想?打杀她?
“起来吧!多大的事,把自己搞成这样!”裴妍赶紧拦住拾叔,朝容秋摆摆手,嘴硬心软道,“下去好生?处理伤口,晚间阿母看到,又要询问不休。”
容秋死里?逃生?,身上瞬间一松,赶紧朝裴妍磕了三个响头,犹豫片刻,又郑重地朝张茂拜了三拜,声音清醒而坚定:“容秋拜别旧主!”
直到方才,她才突然想?明白,张二?郎是在借此敲打她。他要她明白,她的主人,只能是裴家?元娘!
容秋小心翼翼地起身,不再看张茂一眼,依照裴妍的吩咐,下去上药了。
全程张茂只自在饮茶,一副云淡风轻之态。好似方才堂下的那?个人与自己毫无瓜葛。
裴妍皱眉,转头看向?眼前人。她此前认识的张茂机智沉稳,却不失亲和温厚。她从未见识过?他专断冷情的一面?。
张茂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也?不替自己辩白,只嘱咐道:“我不在京里?,容秋便是你最后的屏障。你的人,得时刻以你为先,哪怕是出自旧主的命令,也?不能越过?你去!”
这是在教她驭下之道。
裴妍待下人素来亲厚有余,立威不足,虽说?可以笼络人心,但人的本性欺软怕硬,谁知身边会不会出现奴大欺主的恶仆?
容秋是张家?出来的。张茂自知她心性纯良,但容秋处处仍以张家?的命令为先,他一个眼神?就能将她支使开,若放在往常,张茂默认如?此。可如?今他即将赶赴边地,只裴妍一人在京,容秋若再如?此行事,便让张茂不放心了。
毕竟张家?主事的,除了他,还?有阿耶、阿兄、阿嫂,若哪天张家?与裴家?的利益发生?冲突呢?容秋会不会为了张家?,背弃阿妍?这是张茂必须杜绝的。
是以方才,裴妍斥责容秋,张茂不仅没有阻拦,反而顺水推舟,借机给容秋以警示。
“我的人,我自会调教!”裴妍不喜欢张茂这样冷酷的手段。浑然忘了,她刚才还?说?容秋是张茂的人,要张茂把人领回去,现如?今又把她当自己人回护起来。
“随你罢!”张茂摇头,他是不指望裴妍开悟了。
“你不是要修史么?怎么突然要去……打仗了?”裴妍虽尽量装得事不关己,但脸上仍透着难以掩饰的关心和担忧。
“阿耶点?的我。上阵父子?兵,有我在,他能轻省些。”张茂心里?一暖,阿妍到底是心软啊!
他给裴妍倒上煮好的茶汤,热气瞬时自杯口弥漫开来。张茂温润的脸隐于白雾之后,修剪齐整的鬓角染上了一层轻薄的水汽,“何况,史书已经收尾。我总不能当一辈子?刀笔吏。”
裴妍看着眼前的翩翩君子?,很难把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郎君与沙场上提刀跨马的怆荒武夫相提并论?。
“你……和张伯父要去哪里??可会有危险?”
张茂抬头,一眼就看到裴妍湿漉漉的眼睛,里?面?是藏不住的关心与隐忧。
他心里?一暖,实话实说?道:“圣上命我等移防凉州。是否危险不好说?,战场上素来生?死难料。”
裴妍瞬间眼眶红了,心肝被人揪起来一般的疼。她捂住心口,这才察觉,自己竟这样在乎他。即便是兄长裴憬上战场,她所能达到的担忧与难过?,大概也?就如?此了。
原来不知何时,张茂在她心里?,竟与兄长不相上下了!
吞吐心意终定情,良人戎马赴关山 吞吐……
很长一段时间, 二人都没有说话。
裴妍是万千情愫,不知从何说起。
张茂则是在吐露心声?和掩埋心意之间反复横跳。
茶水渐渐凉了,裴妍再没有理?由待下去。千言万语, 如鲠在喉, 她深深看了眼张茂,无奈起身。
也是最?后这道似哀似怨的回眸, 令犹豫不决的张茂彻底破防他知道,若再不剖明心意, 不管他与张家前程如何, 他和裴妍的这一生, 将再不会有结果!
裴妍刚要起身, 忽觉身后袖口被牢牢拽住。她有些错愕地看向身后。
只见张茂一手拽着她的袖口,脸上泛着红云,却眼神清亮,定定地看向她, 如诉如求:“阿妍, 别?走!”
短短的四个?字如有千钧重,裴妍只觉心口钝痛, 这句话, 这句话……
她看向他, 红唇轻启,语调哀凉:“这话,三个?月前为何不同我说?”
事情既开了头,便没有打住的道理?。张茂将裴妍扶回席上坐好, 这才?将这半年来的相思尽数道出:“自你年前订亲,我便日日想去寻你,却怕你怪罪于我。你我地位悬殊, 我虽从未宣之于口,但想来你亦能觉察我的心意。可是我心悦你,想娶你,得有本钱。如今的张家,如何能与东海王比?我不想耽误你,这才?与你说,‘若你出嫁前,我还未能建功立业,便忘了我。’我知道我今日说这些话有悖道义,让世人不耻,亦让你为难,然而我还是想为自己的那?点执念,跟这世道搏上一搏。”
张茂不是犹豫不决的人。既然他决定坦白心意,便要在临行前,把心中所?想交代清楚。不然哪天他马革裹尸了,岂非要将这满腹遗恨都带到黄土里去?
裴妍只觉心头一震。这些年,张茂对她的好,对她的特别?,她都能感受到。同样?,她也觉察到,不知从何时起,她对张茂的依赖越来越深,且这份情感明显与自己对兄长的那?份不同。只是,他从来不曾与她挑明了说,她便也不敢深想若这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岂非笑话?
张茂接着道:“我本想待张家再积些军功便请阿耶向郡公提亲,不成想东海王府竟早早就来下定。此番我弃笔从戎,也是想尽快挣得出身,好让我能配得上你!”
裴妍只觉心里既酸且苦,既苦且甜,可是事已至此,再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轻轻抽出自己的袖口,苦笑道:“你该早些告诉我的。如今,却是迟了!”
张茂沉默片刻,却道:“事已至此,只能说万幸三书六礼,东海王府只是下了小?定,依目前形势,短期内裴府不会考虑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