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野心颇大,朝廷虽夺其职,却未囚其身,恐为?大患。可?惜朝中多庸蠹,我几番上书谏言,上面都不了了之。”
即便张轨与张司空、裴侍中交好,然而这二人皆是文职,不懂军务,文武殊途,他所言,亦未能?得到重视。
张寔放下茶盏,叹道:“还是咱家无权惹的祸!”
事已至此,父子三人皆无话。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出身决定一切。他家是边地来的土豪,想?要在世?家鳞立的朝堂立足,只有少说多干,甚至,拿命来换!
张寔对父亲道:“阿耶,郝度元也?好,刘渊也?罢,来日必要搅弄风云。于朝廷,自是大祸。于我家,未必是灾。”
张寔并不觉得这是太坏的事,他早就受够了蜗居京城的日子。这些年他韬光养晦,静看朝堂波谲云诡,在宫里少说多听,权当养气。可?谁甘心一辈子如此?
张茂看了眼兄长,沉默地低下头?。他明白阿兄的意思。秦雍多氐羌,偏赵王受小人蛊惑,行事偏激,引得各部?怨声载道。如今五部?匈奴、马兰羌、卢水胡皆有不臣之心,想?来不久,西北边地必乱。
然而朝廷如今正为?皇后与太子争权而拉帮结派,无人关注此事。
赵王昏聩,雍凉必镇守不住,而这,正给了出身凉州土著的张家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张茂看向主座上的父亲,就见张轨抚着密髯,讳莫如深地叹了一句:“可?怜扶风武王留下的基业,竟被作践至此!”这是默认了长子的话。
张茂抚着杯口的手渐渐收紧。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悲哀。国?家动?乱,食肉者不顾黎民,只顾自己争权夺利,苍生何辜,受此横灾?
然而,国?乱民乏,武将才?能?起势,要想?打?破这皇亲与门阀罩起的泼天大网,非得不破不立。乱世?出英雄,自古如此!
他心里正在家国?之间天人交战,就听他父亲突然道:“二郎十又八矣,是时候娶妇了!”张轨不知怎的,转移了话题,讲起小儿子的婚事来。
张茂一凛,赶紧放下茶杯,对着父亲郑重行了一礼,婉拒道:“阿耶,这两年正是家门起势的时候,儿如今无暇他顾,不若加冠后再娶妇。”
张轨疑惑地看向小儿子,娶妇与振兴家门,有矛盾?
张寔多少看出点弟弟对裴元娘的心思。时机未到,他不好在父亲面前?点破,只是帮着弟弟道:“二郎说的是,以如今我张家的门楣,高门大户看不上,出身低的娶之无益,高不成低不就,确实难选,索性再等等。”
张轨看了眼长子。当初为保家门,只好病急乱投医,让大儿子娶了与贾家同宗的商户女。而今家门危机过去,大儿媳这些年给张家开枝散叶,贤惠温婉,轻易休弃不得,这也?是他觉得对不住长子的地方。
如今轮到二郎娶亲,家里形势好转了,张轨既想?给小儿子娶个门第高点的女郎,又怕长子多想?。没想?到,未等他开口,张寔这个做哥哥的却能主动为?弟弟说话。
张轨点头?,兄弟同心,才是家门稳固之本!
张茂见父亲点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的手不自觉地拢进袖子里,摸到袖囊中那枚被磨得发白的香囊。
两年!离阿妍及笄还有不到两年!以世?家女晚嫁的作风,裴家必要留她到及笄后才?出嫁。而这两年,正是他张家弄潮的时候。
汉高祖起自亭长,魏武帝出身阉宦,用那造反头?子陈胜的话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给他两年时间,他定要在乱局中杀将出一条血路来!
若那时,阿妍心里还有他……即便冒司马家刀锋,他也?定要留住她!
三个月后。
东宫里,司马遹抱着刚得的麟儿亲了又亲,急命身边的小黄门去给天子报喜,丝毫不顾及身边太子妃失落的眼神。
小黄门快哭了,天子此时早已下榻,他何敢夜扣宫门?何况今日是月中,皇帝定宿在皇后宫中。他此时去报信,扰天子事小,惊皇后事大,说不得,自己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今夜。
然而太子之命他亦违抗不得,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太子妃王惠风委婉劝道:“岂能?为?一小儿惊扰帝后?夫君明早再报不迟!”
太子最?不耐烦她,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笑:“吾儿非汝所出,汝自是不急!”
言罢,竟将皇长孙交给一旁宫人,亲自去中宫报信。
太子妃追之不及,眼见着太子疾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太子妃颓然靠在宫门边,身后小儿啼哭不止,黄门宫女瑟缩跪了一地。夜风撩起她轻薄的广袖,把袖囊吹得鼓鼓的,好似一只风暴里迷路的蝴蝶。
第二日,东宫得子的喜讯便传遍了京畿,同时,太子遭言官弹劾,不顾宫禁,夜叩中宫寝殿的事亦被传得沸沸扬扬。
可?怜傻天子再次受了夹板气。本?来他做了祖父,有了长孙,还是很高兴的,也?不想?追究太子夤夜扰乱宫禁的事儿。
然而这些年皇后架空朝政,就连皇帝直属的御史台也?尽受贾后掌控。她揪着太子夜叩中宫的把柄,弹劾太子的奏章似雪花飞来。
朝野上下都在为?皇后与太子斗法的事议论纷纷。豪门世?家、各路诸侯却纷纷明哲保身。身份最?为?敏感?的尚书令王衍直接告病在家,司徒王戎也?告了假,在京城逗留了小半年的王导则趁机携新妇和爱妾溜回了东海国?。
以东海王为?首的诸王,秋请前?集体发了风寒,纷纷上书告假请罪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趟浑水。
裴妍的婚事自然也?被耽搁了。
裴妃特意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与小郭氏解释。小郭氏又将信转与婆婆看,婆媳二人相对无言。时局如此,怨谁呢?
皇后与太子频频斗法,皇后掌着权势,太子占着大义,二人背后还各有世?家豪门暗中支持,几个回合下来,互有胜负。两方势力如此胶着着,很快,便转到了来年。
这一年似乎格外不顺。
先是开春灾风伤稼,黎民耕稼失其时。风灾刚结束,四月,彗星现于西方,孛于奎,至轩辕,太史令卜大噩。待入了夏,竟是祸不单行六月,东海雨雹,荆、扬、兖、豫、青、徐六州大水。各类灾害从春持续到夏,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死于水灾、饥荒者不计其数。
于是天灾又引起人祸各地都有流民逃蹿,在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又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乞活军,杀府君,分田粮。
至于张家父子所担心的郝散之弟郝度元,得知他踪迹时,他果然已逃蹿至冯翊北地的马兰羌,成了氐帅齐万年的手下大将,与马兰羌、卢水胡一起,公然举兵反晋。
除此之外,还有一统匈奴五部?的刘渊,亦公然摆脱成都王节制,虽未有大动?作,但整兵秣马,蠢蠢欲动?。各地灾情、兵情如雪花般,飞到了洛阳的皇宫里。
月上柳梢头?,弘训宫里依旧灯火通明。
上首,皇后贾南风一身朱孔阳红的燕居服,头?上花钗未簪,只一头?简单的堕马髻,正端坐龙座,静静地看着赵王呈上的密件。
酷暑时节,殿上四角皆置了冰鉴,孙秀跪坐下首,只觉凉意袭人,浑身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知是冷的,还是被贾后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吓的。
年后匈奴大旱,草原上牲畜死了一大片。雍凉境内的匈奴各部?缴不上赵王规定的税赋,便有几个头?领求见赵王,请求灾年减免些税。
然而赵王却一点不肯通融。其中有个首领是急性子,与赵王争执起来。赵王竟直接命人把他杀了。同行的酋长更加群情激奋,纷纷恐吓要进京陈情。赵王怕事情闹大,竟一不做二不休,把同来的酋长全都杀了!如此一来,雍凉境内的左部?、北部?匈奴算是被他得罪光了。
赵王本?来在雍凉就不得人心,在他杀的那帮酋长里,有一个酋长的儿子干脆召集起境内的匈奴人,打?着为?父亲复仇的旗号,公然起兵反晋。哪知赵王对此不仅不害怕,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向朝廷伸手要钱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