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名字可否?”裴妍小心翼翼地看向挚虞。
挚虞不忍心回绝,只好做了个“请”的姿势,裴妍的表亲,必不是无名之辈,有了名字总好推算的。
就着手边茶水,裴妍在她面前的小案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一个“睿”字。
挚虞挑眉,原来是去年刚袭爵的琅琊王司马睿啊!帝室疏族,年少失怙,无兵无权。如今女主当政,牝鸡司晨,乱象初显。琅琊王想独善其身,不是易事。然而,知道是谁就好办了!
挚虞双目微阖,一只手轻抹八字胡,另一只手做拈决掐指状,反复斟酌,半晌才睁开眼,指着东南方向,对她道:“女郎语焉不详,神仙也看不清楚,只道那人运势,或在江东。”江东偏安一隅,远离京城是非,自保总是没问题的。
江东?裴妍有些不开心,这么远啊。
她们兄妹因常在东海王府小住的缘故,跟同样与东海王府来往频繁的琅琊王司马睿有些交情。琅琊王虽少年袭爵,但待人谦和,对裴家兄妹也很有耐心,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可这样的神仙人物,居然要去江东才能顺遂,真让人舍不得啊!
罢了,待司马睿去了江南,她可以和阿兄还有司马毗去江南看他呀?听说江南的鲈鱼和莼菜甚美,是京城没有的鲜甜口味,她还真想尝尝呢!
小姑娘想得简单,自觉做成了一件大事,人也开心起来,心情大好之余,又觉得应该好好谢过神仙。
于是她抖抖大袖,抓摸一气,从袖囊中掏出一对小小的玉鸽,通体流畅,白质综纹,色润光透,十分可爱。
挚虞眯眼,袖子里大拇指暗暗摩挲着食指,嘿呀呀,瞅着该是先秦古物呢。
裴妍大方地双手呈与他道:“神仙指点,小女铭记。”
这是献与神仙的谢礼,挚虞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门外突然有童子拍门:“神仙神仙,裴家夫人要女郎回去。”
裴妍知道定是自己偷溜太久,被阿母发现了。赶紧起身朝挚虞一礼,匆匆随小童回去了。
她出去后,门外廊上徘徊地张家兄弟终于可以进入内室。
张寔抖抖一身寒霜,手在火炉上狠狠烤了烤。
张茂却正值少年,不怕冷。他坐定后,摇头笑道:“裴家女郎是痴的吗,把我俩支开,独问师叔,她就这么信得过您?她怎知您不会外道?”
挚虞轻咳一声,喝茶润口,含糊道:“小女郎年龄虽幼,却有朗月胸怀,二郎不该这样说她。”
张茂不以为意,问道:“女郎找师叔何事?”自家人,看你说不说。
挚虞出卖得毫不迟疑:“所忧者琅琊王。”
那个刚袭爵的少年?众人好笑地摇头,只当小姑娘心血来潮,全然没放在心上。
挚虞做梦也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己随口一句谶言,若干年后,竟让风雨飘摇的晋室续命百年!
张寔抖抖衣袖,露出冻得发红的手来,一边烘烤,一边和挚虞闲聊:“师叔方才提起王尚书的批语?”
挚虞一抹八字胡,娓娓道:“月前,钜鹿郡公曾约家父并王夷甫饮酒,席间王夷甫豪言:‘吾家女儿若芝兰,儿郎若玉树。’钜鹿郡公摇头,曰‘吾家儿郎固不如玉树,女儿远胜芝兰’。遂命从女元娘及幼女二娘前来。王夷甫看到二女,大惊:‘天下绝色,裴氏双姝,元娘璞玉,二娘明珠。裴家女郎,如珠似玉也!’”
王衍善相面,世人皆知。得他评点者,无论男女,皆可名声大噪。可这事不是当用在即将入仕或是待嫁的女郎身上么?
张茂估算了下裴妍的年龄,好笑道:“稚龄女童,焉能看出国色天香来?”唔,虽说今天看来,裴元娘确实可爱得过分,想来她妹妹颜色定然也不差,但小女孩而已,这样盛赞,为时尚早吧!
张寔亦皱眉:“王尚书与钜鹿郡公有亲倒也罢了,挚太仆却是外男,郡公何以召女眷前来……”
挚虞不语,只高深莫测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朝天戳了戳。
张寔似了然。
张茂却没看明白。
张寔提点道:“你一直在阿耶军中,许是没印象。月前,张司空上奏,太子已满二八,当择宗妇以告太庙!”
这样一说,张茂心思电转,很快也想通了大概。
裴頠为什么要当着外人的面把侄女和女儿都叫出来?王衍自己家就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为什么要当着太仆卿挚模的面,盛赞裴家女儿呢?
其实,裴頠与王衍正好代表了世家对太子选妇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裴頠曾任太子少保,与太子有师生之谊,对太子多有照拂,虽是贾家表亲,却也算半个太子党。
太子生母是屠户出身,人微言轻,又无得力的外家支持。但若太子妃出自他们裴家,那么河东裴氏便能借太子名头,光明正大的为东宫张目,依河东裴氏的门楣,后党贾氏都得退避三舍。
至于王衍,与裴頠相反。
百年世家太原王氏在改朝换代中遭到重创,琅琊王氏作为太原王氏的远支,正忙着收拢太原王氏的残余势力为己用,妄图让自己跻身顶级世家的行列。
如今,贾后势大,却无子。太子虽占着独子名分,却无可靠的势力支持。双方形势不明。王衍认为,这个时候,对于上升期的琅琊王氏而言,明哲保身、互不得罪,才是最有利于家族的。因此,以王衍为首的琅琊王氏并不想过早与太子捆绑在一起。
然而王衍的四个女儿中有两个都正值妙龄,且令名在外,又与一心想要护持太子的裴家有姻亲,怎样才能做到互不得罪呢?
这不瞌睡碰上枕头,裴頠想要太子做女婿,王衍不想淌东宫的浑水,这两个人又是姻亲,那就演场戏好了。
挚虞的父亲挚模,时任太仆卿,主管礼仪教化,兼钦天测算。于是他就这样成了二人的座上宾,成了这出好戏的最佳见证……
不过从结果上看,王衍和裴頠的计划皆未能如愿。最终还是王衍的二女儿做了太子妃,只待开春便完婚。裴家女反倒落选。这是何故?
挚虞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给张家兄弟透露了些。
原来,王衍和裴頠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看似听话的太子。太子在贾后的母亲广城君郭槐的怂恿下,居然拒绝了裴頠的联姻提议,一心想要与贾后的妹妹贾午攀亲。
这把裴頠气得够呛。他顶着家族压力,尽心尽力为太子奔走,结果太子却想另攀高枝。河东裴氏,赫赫百年,是要脸的!既然太子无意,他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加上自家侄女和女儿确实年幼,河东裴氏自诩清流,本就不是靠外戚起家,他便熄了送女入宫的想法。
然而贾后的妹妹贾午,比贾后还要不待见太子。她正幻想着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呢!在她看来,既然自己的长子能过继给贾家做嗣子,小儿子自然也能过继给司马家做太子嘛!反正天子痴傻,朝政还不是她姐姐做主!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太子这个眼中钉呢!于是她不顾母亲的撮合,直接拒绝了太子的提议。
太子没法,裴頠撤局,贾午不乐意。清河崔、颍川荀更是不搭理他。他只好转过头来求取琅琊王氏的女儿。毕竟和前面这些人家相比,琅琊王氏实力略旬一筹,还算好说话点。
王衍起初坚决不同意。太子无根基,就是个光头将军!心意还不坚定,眼见裴家和贾家都攀不上才想到他们王家,当他琅琊王氏好欺负么!
可他的堂弟,驸马都尉王敦却另有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