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一暖,她低头,原是张茂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似察觉到她的?不安,他转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裴妍却心虚地别?过头去。
入夜,房里炭火未歇,裴妍一边篦着头发,一边对着菱镜愣神。烛光将她的?倩影倒印在墙上,影影绰绰,欲说还?休。
忽而,手腕被虚虚握住,篦子被一个?满是薄茧的?大掌接过。张茂不知何时到的?她身后。他将将梳洗过,身上犹带着松木的?清香与皂角的?味道。一缕青丝被小心地托起,他尽量控着力道,轻轻地为她篦发。
“在想什么?”他一边顺着她的?发尾,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家宴时,他便觉得她有心事。
“阿茂哥,此番西行?,我?们拖家带口,阿翁与阿家可会不满?”裴妍凝视着镜中,眸子略带紧张地观察着身后人的一举一动。
拖家带口?张茂立时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原来裴妍是怕娘家人去多?了,惹婆家不悦。
“我当什么事!”张茂手上动作不停,轻笑道,“阿妍不妨想想,若无?阿耶授意,大兄与五郎何来调令?”
裴憬与薛翊都是带着官身的?。此番西行?,裴憬迁凉州治中,薛五郎为诸曹。虽是平调,若无?张轨这位凉州刺史首肯,台城焉敢下旨?
裴妍这才放下心来。张轨是一洲之主,只要?他没有意见,旁的?人敢说甚?
只是,她回过身来抱住张茂,声音小小,语气却分?外严肃:“河东裴氏于河西无?半分?根基。往后想要?立足,难免与当地豪强争筹拔尖。彼时难免要?借一借张家的?势,你可不许嫌我?们。”
“这叫什么话!”张茂闻言,托着她的?小脑袋,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发顶,望着镜中的?人儿道:“阿妍忘了?自打十年前我?入裴家门庭的?那?刻起,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当年,若非郡公出手相护,安定张氏早倾覆矣!何来如今富贵?之前未能救得郡公,我?与阿耶已是悔极,如今能护裴家后人周全,也算为我?张家赎罪一二。”
裴妍点头,有他这话,她心里的?大石才算落了下来。她知道在凉州的?地界上,东至扶风西到敦煌皆有著姓,想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不是易事。但她坚信,有了张家的?支持,凭着裴家的?百年底蕴与行?事章法,若干年后,定能在河西有一席之地!
随着春深日暖,张茂的?箭伤好了许多?。裴妍终于舍得放他外出。
甫一自由,张茂便携裴妍祭拜了司空张华和他的?长子,与先钜鹿郡公裴頠不同河东裴氏赫赫百年,家大业大,赵王虽杀了裴頠,却保留了他的?爵位,令他的?家人可以扶灵归乡。而张华父子被赵王设计除去后,却没有家人敢来与他收尸。还?是他的?几个?门生偷偷将父子二人的?尸骨敛葬。直到赵王倒台后,众人才敢前来祭拜。
裴妍见张茂无?声地跪在张司空的?墓前酹酒,知他在为张华感伤,叹道:“赵王已死,司空家的?二郎在凉州过得很好。张大人泉下有知,当能瞑目了。”
真是如此么?诛了首恶,便能瞑目?可那?些未尽的?功业呢?未酬的?壮志呢?如何圆满?
张茂静跪良久,指尖轻轻抚过墓碑上斑驳的?刻痕。那?上面只简单刻着“晋司空张华之墓”,既无?谥号,亦无?生平功绩仿佛这黄土之下埋着的?,不过是个?无?名之人。千百年后,谁能想到,这光秃秃的?圆冢之下,葬着位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却半路中殂的?大才呢!
春风掠过墓前的?松柏,招魂幡簌簌作响,似有亡魂低语。
既要?保全自家,又要?建不世?之功,难啊……
眼见着上巳将至,府中上下也跟着忙碌起来既得为主家在京城的?最后一个?节日做好准备,又要?为即将到来的?远行?收拾安排。
裴妍应诺,趁着春风,带着张茂到觐真观赏景摘果,到洛堤边折柳放风筝,还?去醉仙楼品了炙羊肉。
上巳这日,洛水之畔,依然拉满了各世?家豪族的?步障。只是今年,巨鹿郡公府未与河东裴氏合帐,而是设在长沙王与东海王左近,占据了风景绝佳处。裴妍因家里人口简单,并未单独设帐,而是直接蹭了娘家的?。
司马乂将新婚妻子及两位王子托付于裴妍,自己则与张茂屏退诸人,闲坐吃茶。
“长安与邺城再募府兵,二王恐有登高之意,不得不防。”张茂低声提议,“成都王欲争皇储,士度何妨假以名位,待局势平稳,收回便是。”
长沙王却坚持:“若兵强便能扰乱纲常,祸头一开,日后朝无?宁日矣!”
司马乂说的?不无?道理。张茂却不敢苟同未及来日,何谈来日?先保住眼下,才有命谈将来!只是他知道这也是台城诸府君的?意思,各家有各家的?考量,他言尽于此,不好再劝。
那?边厢,裴妍将两位王子交给裴该,又将王妃郑氏引荐给诸人。
郑妃是京城闺秀,大家从?前在筵席上都见过的?,并不陌生。
席间,裴妍见她寒暄时,有意无?意地避开始平公主,不禁有些奇怪二人应该没有过节呀?
她趁空隙悄悄问始平。始平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撩起自己腰下悬着的?香囊,好笑道:“怕不是因为这个??”
“我?今日戴的?灵猫脐香,味道有点类麝,郑妃想来欲得子嗣,又年幼未及细闻,这才惹了误会!”
哦!裴妍恍然大悟,又有些好笑道:“她才多?大?刚及笄吧?成婚才多?久?居然急着要?孩子了?”
始平瞥了她一眼,特?意将她拉到边角,沉声劝她:“子嗣何其重?要?,也就你不上心!此番回凉州,可得好好调养,我?们都盼着你的?喜讯哪!”
这是实?话。从?前裴妍是否有喜、在张家是否站稳脚跟,与二房诸人关?系不大。而今却不同公主与驸马的?孩子安危荣辱皆系于裴妍身上,她在张家的?地位直接影响了裴家在凉州的?前途。如何能不着急?
裴妍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地点了点头。
帷帐忽而被人从?外面撩开一角。
刚度完婚假、已做妇人装束的?容秋见到一个?脸盘圆润、面色可亲的?婢子进来。她一下子认出,那?是裴妃的?贴身婢女。
裴妍当即起身随她前去东海王府的?步障就在隔壁不远,即便裴妃不着人来请,她也预备过去打个?招呼的?。
裴妍本以为东海王府的?步障里定是热闹非凡,毕竟司马毗父子的?后院里女人众多?。没想到里面空落落的?,就裴妃一人端坐其中。
“咦?其他人呢?”裴妍好奇地问姑姑。
“我?嫌她们吵,打发她们出去游春了。”裴妃一边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边将烹好的?热茶递给她,“你就要?远行?了,我?们娘俩下回吃茶不知何时,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
这话说得裴妍一阵伤感。洛阳城里她最放心不下的?长辈便属裴妃了。即便王夫人,她更多?的?是敬重?,而非孺慕。
“姑姑,京城水深,天家富贵不易得。不若早回东海,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她忍不住劝道。
裴妃眉头微动裴妍说的?她何尝不知?只是……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丈夫、儿子皆是争强好胜之人,不肯舍弃京城的?权势富贵,硬要?与群狼争食。我?一个?人如何独自逍遥?况且,我?在京城,好歹还?能看顾他们一二。若回了封国,收不住他们的?心思不说,他们倒了,我?能置身事外还?是怎的??”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裴妍却听出了话里的?绝望与无?奈裴妃的?丈夫与儿子没给她做主的?机会,他们的?成败却直接连着她的?性命!
裴妃的?命,不,是天下女子的?命,在父,在夫,在子,似乎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的?裴妍算是深刻体会到身为女子的?悲哀。她与裴妃一样,识得,却破不了。
“不用担心我?,”裴妃见她陷入沉思,怕她难过,平声开解道,“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姑姑答应你,真要?走到那?步,定会设法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