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正脑门冒汗,指间松了?松。犹疑了?一瞬, 终是说了?实话。
“娘娘,是喜脉!”
羊献容闻言, 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灰败之色。
医正已年过半百, 曾伺候过贾后, 而今又来侍奉羊后。然后他的脊梁骨从来没有直起来过, 依然弓着腰,只看得?见?进贤冠顶的三?梁。
她压下心中悲意,朝面前的人挥了?挥手。
医正如蒙大赦,连忙伏地叩首, 随即躬身退出殿外。殿门合上的瞬间, 羊献容终于支撑不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却感觉不到疼。
烛火摇曳, 映得?她眸中晦暗不明。腹中这个孩子, 来得?太不是时候。
自司马伦篡位以来,洛阳城就没有消停过。她这个皇后,不过是各方势力博弈的傀儡,今日被废, 明日复立,命运全系于他人之手。如今若再传出有孕的消息,只怕……
“娘娘。”大长秋轻步上前, 声音压得?极低,“可要禀报陛下?”
羊献容冷笑一声,指尖抚过平坦的小腹。
“陛下?”她语气?讥诮,“是要告他知晓,毕竟,是他的种?孽种?!”
“娘娘慎言!”大长秋紧张地看了?眼外间。
殿外风声更急,裹挟着远处隐约的折枝声。羊献容抬眸望向?窗外,夜色如墨,仿佛一只无形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欲将整个皇城吞噬。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大长秋又进言道:“那医正是齐王安排进来的!就怕他……”
“那又如何,”羊后微微靠在身后的隐囊上,语调哀凉,“如今这宫里?,哪还箍得?住消息?别说齐王,就是留京的那些诸侯与世家?,亦很快便?能知悉。咱们?与其藏着掖着,惹齐王疑心,不若大大方方地告知于他。”
“齐王一心促成清河王承嗣,如何能容娘娘?”
羊献容对着案边的铜镜照了?照自己。锃亮的光影里?印照着一个年轻俊俏的少妇。
少妇无事地咧开殷红的唇瓣,吐气?如兰:“明日请齐王入宫一叙。”齐王极度自负,又极为……好?色。
大长秋迟疑:“是否请示羊尚书……”
“怎么?”羊献容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本宫现在说话,连显阳殿也?出不去了??”
大长秋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照做就是!”羊献容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去吧。”
待大长秋率一众宫人退下,羊献容独自立于殿中,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映在墙上,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又像一柄无用的拂尘。
她的手再次抚上平坦的小腹。这里?面,要么是公主,要么是死胎!
她,一定要活着!
至于羊家?人,她的喉间溢出一声嗤笑。那些所谓的家?人,不再卖她一次就不错了?,指望他们??不若指望自己!
……
翌日一早,裴妡一行就要继续东行了?。
同是东郊送别,裴妍却与上次的旷达自任很是不同,许是因为这回送的是她的妹妹是她真正在乎的人。
十?里?亭外,姊妹俩执手相?看泪眼。
裴妡再度提醒她能早些离京就早些走。她昨日在席上听阿公和舅舅们?提到不少朝里?的事。
“大乱在即,保命要紧,切切!”裴妡说话实在,裴妍含泪点头。
“今早尚书派人来传信,言羊后有孕。如今,太孙病笃,齐王却有改立清河王之志。”王承点到即止。
清河王是陛下的侄子,作为太孙的候补,本不算出格。只是,羊后有孕,若生下嫡子,岂非名正言顺?还有,陛下的亲弟弟们?正当年,哪里?会容齐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张茂蹙眉,微微叹气?。羊后的肚子给本就浑浊的京城又投下一粒石子。
一众人里?,始平公主的神色最为复杂,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听到消息时,她实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个孩子,是她的手足,却并不连着她的荣辱和喜悲。
羊后的肚子如何,裴妍无暇顾及。她满腹心思,都在自家?堂妹的肚皮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感觉,阿妡的小腹比起昨日,又鼓了?些!
“路上慢点走,迟些没关系!”她追着马车叮咛。
秋风猎猎中,裴家?姊妹挥手作别。此一去山高水远,再会遥遥。风沙弥漫,裴妍跟着往前跑了?几步,眼见?着车队愈来愈远,眼角滚下成串的泪滴总有一种?此生不复见?之感。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
从前读来不觉有异,而今再念,已是诗中人物。
她怔怔立在原地,袖中手指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得?疼痛。瑟瑟秋风卷起一摞枯叶,打着旋儿从她的裙边掠过,像是要将最后一点念想也?一同带走。
身后贴上一副温暖厚实的胸膛,张茂将她揽进怀里?。
“待时局安定下来,总能再见?的!”
裴妍的秀眉却蹙得?更紧。她望着远处已化?作黑点的车队,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后面的事,谁说得?准呢?”
回程的路上,张茂与裴妍护送小郭氏回府。裴该与始平公主则去了?河东公主府上。河东的禁足令虽过了?,但羊皇后怕她再入宫闯祸,干脆收了?她的宫牌,不准她踏进宫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