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的眼圈红红的,尽管勉力忍着,但她养气的功夫不?到家,还是让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裴妍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低头盯着面前的汤碗,拿筷子轻轻搅了搅里面的肉沫,小声道:“阿茂,去年这个?时候,我?和你?一样,刚从宫里回来呢!”
张茂愣住,不?意她想起了这个?。
裴妍忍不?住苦笑,手背抹了把眼角,头高高抬起,不?让多余的泪滚下。
细数下来,自娘娘与叔父倒台,至今不?过八个?月而已。
可她从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到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却好似经过了很久很久。
果然,好日子总是光阴似箭,苦日子才会度日如年!
张茂沉默下来。他想起去岁的正旦,他与父亲还有孟将军,正合力围剿齐万年叛军。也是在正月里,他们一行大获全胜,满心欢喜地准备回京受赏。结果半路上,却听说贾后有妊,与太子嫌隙日深。当时形势不?明,于是父亲与孟将军商量后,决定明哲保身,以养伤为名,留下大部分精锐,只?由他领三千宿卫兵,回京复命。
后来的事,便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了本以为,这局胜败只?在贾后与太子之间。无论哪方胜出,钜鹿郡公裴頠作为贾后表弟、太子恩师,都不?会受牵连。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赵王来,生生把局势搅和成这样!
时也,命也!
张茂叹气。在这件事上,张家确有对不?住裴公之处。事已至此,悔之无用?人总得向前看。
他绕过书案,坐到裴妍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正要开?口?,就?听她断断续续地道:
“阿茂,你?说,就?算赵王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阿叔回不?来了。京城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他知道她的意思于裴妍而言,赵王毁掉的,不?仅仅是她的亲人,她的门楣,还有那回不?去的无忧岁月。
对此,张茂亦无可奈何。他纵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扭转乾坤,让时光倒流。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联络各方人马,以最小的代价,将赵王除去。为裴郡公、张司空,还有那些被他枉杀的贤臣良将报仇。
裴妍抱着他的脖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耐心地安抚着怀中?女子,对她感到深深的愧疚权利沉浮,从来都是不?破不?立。
裴妍逝去的,正是如今张家得到的。她的不?幸竟牵连着他的大幸,也难怪前一阵重逢时,她要迁怒自己了。
裴妍哭够了,渐渐平复下来。她在他干燥温暖的衣领上蹭了蹭,将眼泪鼻涕尽数抹了上去,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灿如星辰。
她仿佛能感知他的情绪,转头在他的颈窝处亲了亲。
裴妍知道她的眼泪的功效,亦知道如何让他加深对她的愧疚。她其实想说:“张家再?好,勿忘来时路啊。”
话到嘴边,却成了:“阿茂,我?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张茂一愣,清凌凌的眸子低头凝视着她,久到裴妍都有些心虚起来。
他忽然莞尔,拿手刮刮她的鼻子:“图报也没关系。只?要是你?,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裴妍这才笑起来,心内的惶恐一点点被抚平她知道她演技拙劣,也知道他其实看得出她的那些小心思,但那又怎样呢?看破不?说破,他们互相欠着,挺好!
是夜,显阳殿。
偌大的宫室空空荡荡。
赵王舍不?得脱掉天子的冠冕袍服,依旧是白日装束,独坐龙床,眯着浑浊的老眼,就?着昏黄的烛灯,枯瘦的指节自传国玉玺的钮交五龙上一寸寸抚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自先秦到两汉,到曹魏,到晋室。数百年来,这上面的每一道刻痕,也许都被历代帝王这般抚摸把玩过。而今,它终于到了他的手里!
想起早年,他眼睁睁看着父兄从汉臣而至魏臣,从魏臣而为新帝。他却因是庶出幼子,只?能蛰伏于暗处,默默地看着他们呼风唤雨。
好在,他像他的父亲那般,活得够久,熬死了阴狠毒辣的兄长,又熬死了明达好谋的侄子,只?剩一个?痴傻的侄孙,可不?就?轮到他出头了?
皇位么,本就?是谁有能耐谁上!
可惜,司马家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百里外的豫州,赵王派去监视齐王的军司管袭,□□饮后,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头颅,稀里糊涂地祭了勤王的大旗!
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 人生……
未等外面的风雨吹进洛阳城, 城内先就暗流涌动起来。
元日年假方过,官衙的笔砚还未解冻。孙秀一党就以怨望诽谤、阿党附议等罪,状告卫将军张林“以古非今”, 有?左道之?心。
赵王愤怒异常。他穿上龙袍才?多久?张林就敢结党营私, 带头作乱?当即命有?司鞫狱问审。
当裴妍在书房里,听幕僚禀道张林被问斩、“夷灭三族”、门生尽黜时?, 习字的手不由得抖了抖。临了一半的《宣示表》法?帖,瞬间多了几点?墨渍。
她想起昨日, 张茂与她讲析的党锢之?祸来:“党争毁的不止一人一家。每一个落败者身后, 都有?庞大?的附庸, 里面不乏能人志士。可能上一刻他还在为民呼号奔走, 埋首案牍处理公文,忧心哪条法?案未得实施,手里的笔未落地,人却已经死在了连坐的污名之?下?。”
原来这就是?党争。没有?道理可讲, 没有?正义可依。所谓皇权律法?, 不过是?拿来互相攻讦的工具,是?事成者对落败者的凌迟。在这条路上, 她阿叔不是?个例, 张林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官场上, 没有?对错,只有?胜败。细究之?下?,谁的手都不干净!
阿叔屠三杨如是?,贾后杀楚王如是?, 张茂欲扳倒赵王亦如是?。
张茂清楚党争之?害,却不得不行推波助澜之?事。因他知道,只有?胜者才?配论贤愚, 才?有?资格推行王道,才?可能致君尧舜。而败者,人死如灯消声灭,管你多少才?情,只能长埋于地下?!
“据闻,那?张家幼子不过三岁,押赴刑场时?,还以为出门游玩,对行刑的武侯笑哪!”
虽说这事,亦有?张家手笔,可那?幕僚说起时?,却有?些于心不忍正月本是?阖家团圆的时?候,不主杀,孙秀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张茂挥手,让他下?去,回到内室,就见裴妍正握着笔,对着纸上的墨渍发呆。
他微微叹气,站到她身后,手覆上她的手腕,带着她笔走龙蛇,顷刻间,一副字帖临就,除去钟大?家的缜密幽深,还自带了几分审慎圆融。
“早先与你说过,在这里,死人是?常有?的事。”张茂附在裴妍的耳边轻声道,“我们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磊落这才?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