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1 / 1)

他显然也休整过。下颌的胡茬剃了,鬓角也修了,头上那些可疑的灰啊鸟粪啊,被抹了个干净。除去唇角被烈风吹干的唇皮,粗粗看去,剑眉星眸,丰神俊朗,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冠玉之姿。

“好些了?”他笑问。

“嗯。”裴妍应了一声?,想起方才自己对着张家?不依不饶的质问,以及衣冠不整的样子,又?有?些羞躁地撇过头去。

张茂偏爱她?的羞涩,逗她?:“不把我当仇人了?”

“我就是再不敏,谁是罪魁祸首还是分得清的!”裴妍哼道。

张茂浅笑摇头,不再逗她?。

她?看了一眼?天色,见来接应的部曲除去院外轮流值守的,余者都三三两两靠坐在篱笆桩子下小?憩,有?的甚至还仰头打起了呼噜。

千里奔袭,任再骁勇的悍将都得歇上一歇。

“半夏呢?让她?去我的榻上躺躺,容秋已经睡过去了。”

张茂摇头,“许是窝在哪里打盹了。”

“你呢?不休息会??”裴妍见他眼?下青黑,也不知这一路睡过觉没?

“本是困的,看到?你之后?,只觉欣喜,哪里还合得上眼?。”张茂莞尔。他笑起来的时候,长眉微挑,洒脱中带着一丝风流。让人恨不起来。

他侧头看坍圮的土墙一角还算干净,对裴妍道:“陪我坐会?可好?”

裴妍看着他饱含疲惫却依然亮如星子的眼?睛,略略点头。

天光正盛,但他们坐的位置背阴,偶有?南风吹来,还算惬意。

于是他俩如乡野的村夫村妇一般,倚着矮墙,席地而坐。

目之所及皆是荒凉。二人静静地望着面前?破败的院子黄土覆地,墙角扎起的篱笆早已残破不堪,本来养鸡的鸡塒草窝,已空空如也。而他们身后?,只有?三间土坯搭成的茅屋,两侧屋顶已经坍了小?半,只将将一间正堂可以容人。

“屋主曾是里正。”张茂望着空落落的场院,和远处荒芜的田地,低声?道。

裴妍惊愕。里正的房子已经是村里最体?面的,尚且如此破旧。可想而知,其他村人的日子,该多艰难。

他们行了一路,看了一路,沿途村落可以说?十室九空。偶有?人气,也不过三两老妇稚儿各路诸侯都在抓壮丁,甚至连年轻的女子都不放过,碰上了,照样抓进营地里,或浆洗,或泄欲。听闻北地还有?胡人拿女人和孩子当军粮的,竟公然吃起人肉来!

这世道,比之几年前?,越发不如了!

贾后?倒台,坍圮的绝不止她?家?!大厦将倾,压死一片的,往往是地上的蝼蚁!

她?忽而想起当年在郭家?阿公的寿辰上,她?和张茂在客院的假山顶上闲坐乘凉。彼时岁月静好,似乎那只团扇扑不尽的蚊蝇便是最大的清愁。

而今再看,仲夏未变,金乌依旧,而她?,从?当初的所见皆锦绣,到?如今的满目皆疮痍,不过转瞬。

可她?依然是幸运的。在这人吃人的世间,她?从?没有?愁过吃穿,到?哪都有?人惦念照顾。和这方连活路都没有?的生民相比,她?那些浅淡的爱恨可以说?都是无病呻吟!

“阿茂,与我说?说?凉州吧!”她?想知道,在那片她?从?未涉足的地方,在张家?的治下,世道会?不会?不一样?

果然,提起凉州,张茂眼?中似耘了缕缕春风,一扫方才的沉郁。

“凉州很大,你想听什么?呢?”

“什么?都想听!”

“凉州早晚很凉,但午时很热,南面祁连山下多雨,而往西往北则愈旱……那里胡汉混杂,既有?你我这样的汉人,也有?半夏这样的匈奴人……”

“半夏是匈奴人?”裴妍惊讶地瞪大眼?睛。从?前?她?只是觉得半夏骨架比一般的汉人女子宽大,鼻梁略高?了些,眼?窝也更深些,却从?没想过她?是匈奴人!

张茂好笑道:“她?父亲是匈奴人,母亲是汉人。这有?什么?,在凉州,除了匈奴,还有?鲜卑、羯、氐、羌甚至月氏人,大家?住在一处,彼此通婚,胡汉血统混杂的人有?很多……”

“哦!”裴妍点头,倒是她?孤陋寡闻了。毕竟在中原,胡汉之间,很少见到?通婚的。

“那你们还和他们打仗?”

“无法啊!”张茂摇头,“你没有?见识过北地严寒,牲畜一死便是一片。胡人多游牧为生,牛羊死了,他们无以为继。眼?光就投向了南面的汉人。凉州水草丰茂之处皆在我们汉人手里。我们又?擅于水利、耕织,还有?屯粮的习惯。这个时候,你是胡人,会?怎么?做?”

裴妍嘴角动了动,一个“抢”字到?底没说?出口。

“这么?说?来,他们抢我们竟是无奈?我们挡他们,也是无奈?”

张茂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将头靠在身后?的土墙上,回想起前?不久的一场战事来。

彼时,他阿耶被流寇刺杀,重伤在床。秃发鲜卑的一支趁势来袭。

他自己领两百征西军精骑夤夜奔袭,于阵后?烧毁敌军粮草,又?出言挑衅对方主将,将他们引至事先定好的包围圈,与阴充和氾瑗的左右军合力包抄,一举屠灭敌军千人有?余。

为震慑四野,他甚至,建了京观。拿马粪与黄土将一具具死去的敌尸,垒土成观。

然而,当身边人搬运一具胡人尸体?时,一页巴掌大的桦树皮纸从?他破碎的衣襟里漏出,落到?张茂脚边。

鬼使神差地,张茂将它捡起,见上面是一幅运笔粗糙的小?像,隐约能看出,那是一个抱着羊崽的孩童。原来这是位父亲,他心里想。

不知怎的,他的心跟着一酸,本想吩咐手下,把这个人就地葬了吧。

可是抬头,便见到?密密麻麻的堆了丈余高?的尸塔,话到?嘴边,终是噎了回去这些人里,谁不是父亲、丈夫、儿子?

他可以赦免一个,却不能赦免一众。他阿耶病危,他只能以杀止战。不然,死的便是他们!

张茂摊开满是厚茧的手掌。少年时,裴妍曾好奇地问他有?没有?杀过人。杀人么?,自他十岁从?军起,便每天都在经历。实在没什么?可拿来说?的。如今当了统帅,更是看淡生死。

然而,在看到?那张桦树皮时,他却憎恨起自己,也恨起这个世道来。

他看向裴妍,眼?里带着淡淡的悲凉。他们将来也会?有?子嗣。不知孩子们可会?愿意来到?这狰狞的世间?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原来别有人 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