舫船四面?透风,即便午时,也能?感到凉风习习。舫内还燃着艾香,是以没有蚊虫叮咬。
裴妍看着眼前倚红偎翠的湖景,禁不住惬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气?,人也昏昏沉沉起来。
司马毗信步来到舫外,恰一阵清风吹来,鼻尖嗅到一抹似有若无的忍冬香。他顺着香气?看去,就见画舫中,横躺着一位昏昏欲睡的美人,正是风吹香鬓芙蓉面?,绝艳芳泽玉质成!
容秋第一时间看见来人,赶紧迎上前,半是拦人半是诘问:“敢问谁家郎君?何以误入女眷处?”
裴妍被一语惊醒,迷迷糊糊地转头,就见一身月白?宽袍素服的司马毗,背着手,昂然立于?舫外。
见到裴妍回过头来,许是被她的容光所摄,司马毗竟有一瞬的愣神,脑中不自觉地回荡起曹子建的诗来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长成后的裴妍,诚如?阿母所言,如?今的她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
司马毗身后并未跟着仆从,无人替他报家门。显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拦住。
他颇为克制地从裴妍处收回目光,恢复矜持的风度,面?对容秋警惕的眼神,脸上划过一抹失落,幽幽道:“若风荷雨荷犹在,必不会拦我。”
一句话,令舫里的裴妍瞬间红了眼:“阿毗哥!”她在屏风后见过司马毗,自然认出了他。那些旧人旧事是裴妍和她母亲心里抹不去的痛,却?又?不能?轻易为外人道。没想到经年?不见,司马毗还记得她们。
容秋脸色一变,立刻对来人行礼,默默退到角落上去。她知道,眼面?前的这位丰神俊朗的郎君,就是与裴元娘订婚的那位东海王世子了。
盛夏的午后格外宁静,只听得树上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间或两声池水扑棱,是塘里的鲤鱼打?挺,水面?被掀开一点浪花,沿着荷叶的边沿微微荡漾开来。
司马毗长身玉立在水边,轻摇便面?,眼前是满湖的夏景。池子里开满了红荷白?莲,他微微呼吸间,就能?嗅到一丝甜香,不知是荷花的,还是身后烹茶的裴妍的。他感到格外清爽。
其实?他一早就到钜鹿郡公府了,只是与裴頠在内室谈了许久,出来又?与裴家三兄弟寒暄半晌。裴頠这才放他进内院寻裴妍。
却?有人告诉他,元娘去了后湖的石舫乘凉。他又?随引路的婆子一路来到这里,算是费了一番波折。好在佳人在侧,他觉得这半日交际也算值了。
婉兮变兮忆总角,可恨儿时不重来 婉兮……
裴妍偷偷打量了司马毗的背影, 惊觉他个子怎么蹿得这么高。依稀记得当年他们分别?的时?候,司马毗只?不过比她略高一头而已。而如今,他的个子都已经赶上张茂了。
想起张茂, 裴妍煮茶的手一抖, 偷情的罪恶感瞬间涌上心头。
若是裴妡在?,定要不屑地说:“偷情?你和司马毗是正经的未婚夫妻, 算哪门子偷情?你和张茂在?一块才叫偷哩!”
司马毗回?头,见到蛾眉微簇兀自盯着火炉发呆的裴妍, 笑道:“你小时?候话很?多, 跟长舌的鹦鹉似的, 怎么长大了反而成了闷嘴的葫芦?”语调轻松, 透着熟稔。
裴妍正三?心二意地想张茂呢,被他这么突兀地一插嘴,下意识反驳道:“小时?候你还偷穿我裙子呢,怎么现在?不见你着女装了?”
早年裴妍在?东海王府小住的时?候, 裴妃拿了好料子不是先给?儿?子裁衣裳, 而是可着裴妍挑。司马毗彼时?也还是小小少年,妒忌心重, 却又不好意思公然与?小女郎和母亲争宠, 只?好默默咽下委屈。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 偷摸到裴妍房里,把裴妃给?裴妍新裁的衣裳自己试了,正得意洋洋地照镜子的时?候,被裴妃和裴妍遇个正着, 把裴妃和裴妍逗得哈哈大笑。
裴妍的话犹如打开了记忆的匣子,司马毗想起儿?时?的光景,摇头笑道:“小狗记得千年事。”
裴妍不服气道:“你才是狗!”
话一出口, 裴妍便自知失言,他们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儿?时?那样口无遮拦,只?好小声地描补一句:“你自己不也全?记得?怎么就我是狗!”
面对裴妍的反唇相讥,司马毗不仅不以为忤,反而隐隐觉得欣喜。隔了这么多年,裴妍这又憨又倔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
见裴妍不再说话,场面似有僵冷之?意。司马毗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先前,给?你寄的水玉可还喜欢?”
水玉本是东海国最重要的贡品之?一,里面成色最好的,却被司马毗暗地里挑出一部分送给?了裴妍。
裴妍点头,顺口道:“还没谢过你。”那些水玉一看就是上品。当然,她也不会白?拿他的,“我托赤龙叔公带回?去的琉璃器皿你可收到?”琉璃本就稀少,一整套的器皿更是价格不菲,拿来回?礼,也算等值。
司马毗点头:“阿母很?喜欢。”
“还没有谢过姑姑,她之?前给?我和阿妡送的矮脚马,我和阿妡试过,骑起来正好。”她道。
比起疾风、追风这种凉州来的高头大马,川湘一带进贡来的矮脚马虽速度不疾,但出行更为便捷,至少上下不用踩人背。只?是如今西南亦动?荡,即便京城,也很?难寻到这么好的马种了。裴妃送来的这两匹算是京城独一份。
“你喜欢就好,不枉阿母一番心思。”司马毗道。
二人一问一答,说完便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恰好裴妍的茶透了,容秋适时?上前给?二人分茶。
裴妍心里乱糟糟的。她既想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这位儿?时?的玩伴。可又觉得与?他太亲热,是对张茂的背叛。这里面的度该如何掌握,实在?两难。
司马毗见她话不多,心里有些失落。他们小时?候没那么拘束,经常一处玩闹,嬉笑打骂是常事。但那时?年龄尚小,谁也不会计较总角小儿?间的胡闹。如今二人大了,还订了亲,说话行事却格外拘谨起来。
这些年,他跟随父亲管理东海,宦海沉浮,交际应对无不得体。他的房里也收了几个小官之?女为妾室,对于女子,不是全?然没有经验的。
隐隐地,他觉得裴妍在?刻意与?自己生分。他猜想,必然是二人太久没见,让阿妍与?他疏远了,偏这种事急不得,需徐徐图之?。至少今日阿妍愿意见他了,不是吗?
司马毗饮完茶,见裴妍露出疲态,便自觉地起身与?她告辞。
裴妍并未挽留他,只?叮嘱容秋送客。
司马毗心里更加失落,只?是面上不显,对着裴妍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走了。
裴妍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和张茂在?一起,她的心会不可控地乱跳,总想黏着他,巴不得二人一直在?一处,哪怕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都是好的。而和司马毗在?一起,她只?觉小心翼翼。既怕离得太远伤了他,又怕走得太近引他误会。近不得也远不得,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湖面有不少蜻蜓扑闪着透明的翅膀在荷叶的间隙里轻盈地点水。裴妍看着湖心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眼光微不可查地闪了闪,握住便面的手骤然一紧。
不行!她受不得这种左右撕扯的折磨!她得找个机会与?司马毗分说清楚。如司马毗这样的好郎君,合该找一个真心待他的女子,万不该被自己耽误!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对策,裴妡后脚就来了。相比起好侍花弄草的裴妍,裴妡每日早晌都会去父亲的书房温书。
裴頠如今赋闲,没事也喜欢指点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以往她都要待到下晚才来找姐姐,今日却来得格外早。
一入石舫,裴妡立刻感到一阵凉气袭来,暑意尽退,只?余风凉,她舒服地喟叹一句:“还是阿姊懂享受。”接着不顾裴妍嫌弃,和自家?姐姐挤到了一张榻上。
裴妍把她满是香汗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继而问她:“今日怎的下学这么早?”
“还不是想看看那位傻郎君找到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