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芥低头敛眉屏息的跟在师姐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腾升起一股下意识的戒备不安。
世人皆传自北海亢仓子飞升后,数万年间只昆仑决云出了一个可堪与其比肩的摇光道君青玄。秦芥只知其年少时就凭一剑霜雪明的无情剑意声名鹊起,但除了众所周知的性情孤僻外,旁的却也是一无所知。秦芥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但就是诡异的从这短短几次交集中觉出一种莫名的恶意,这种毫无来由的直觉,使得秦芥在面对着青玄时,总控制不住的悬心吊胆,唯恐被其觉出一丁点异常。
秦芥缩躲在师姐身后,不安中还是鼓起勇气颤抖着抬头看去,却一切如常,毫无端倪可寻,对方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
“这是你新入门的师妹,她性情单纯憨直,又老是喊苦喊累不肯多修行,你平日里多照看着些,不要让她又偷懒了去。”
青玄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宠溺,对着秦艽不厌其烦的细细嘱托暮歌的事宜,甚至在提到暮歌偷懒时一向似冰雕霜刻的面无表情也扯出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秦艽不禁越发觉得奇异,却也只恭谨的领命,低头对已经黏上来对自己叽叽喳喳表达着亲近的暮歌温和一笑。天庚峰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门派中的师弟师妹倒是向来对自己亲厚,却也都是不敢如此亲昵撒娇的,秦艽也不免对这样外向的师妹多了几分亲近欢喜。
秦艽正欲再问师父请教一些此次闭关所得,却只见师妹已经黏着师父讨要起那柄素琴来,秦艽模糊记得这柄琴好像是曾经师父因自己剑意有所精进而赠予的,只是秦艽一心沉迷剑道鲜少抚琴,后来秀音坊的友人来访,秦艽见她爱不释手,想着勿使宝琴蒙尘便也就转赠了,怎此番又回到了师父手里?
思绪正有些发散间,回神却突然撞上师父看过来的目光,依然冷淡得有些孤桀的眉眼,只半敛的眼里好似酝酿着晦暗如深海的戾气,却又只似一切如常的漫不经心。秦艽正欲开口询问,却见师父已挥手示意屏退,也便闭口不再打扰,拉着身后一直垂首呆立着的秦芥告退后转身离去。
恍惚间传来窸窣的低语,是身后师父在耐心的教暮歌弹琴,和逐渐响起的,渐行渐远的断续琴音·····
第二章
决云派上上下下都开始讨论起摇光道君新收的那个女徒弟,秦艽师姐的小师妹,暮歌。
前些时日,在师姐闭关后不久,摇光道君就突然提前出关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便连掌门也不知其去向。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带着个连引气入体都未达到的凡人说是新收的关门弟子,还去了敬师堂正式递了师徒文牒,甚至排在秦艽师姐并列!
一下子诀云派上下都炸开了锅。
毕竟那个新收的弟子根骨之差,只是叁系混杂的废灵根,按决云派的入门标准怕是连当个外门弟子都够呛,居然能入摇光道君门下,成了秦艽师姐的师妹?!!
虽然众人皆不敢在摇光道君面前说什么,但门派上下不满的情绪几乎已经沸腾到了掌门面前,逼得掌门都有些无奈的私底下询问了摇光这其中缘由,但终也还是不了了之。
而说起秦艽,虽与摇光道君同是修无情道,为人处世却与其截然不同,在诀云上下皆有着令人交口称赞的好人缘。
秦艽性情并不冷漠,反而脾气极好,再加上其天赋卓绝道心坚定,无论内门外门弟子皆一视同仁,在修行一事上也从不藏私,门中弟子受其助益良多,叫一声“大师姐”,绝对是真心实意的名副其实,因而门中上下皆因摇光道君的做法而为秦艽感到不平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于秦艽自己而言,其实并未觉有何“不公”。
譬如微尘,万千草蝇。开阴曹眼,见自在身。从自己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孤童将手放在御剑而来的仙者手心时,便已开始了孑孑独行的修行,修道本就是以一己之力与天争命,吕祖曾言
“朝游北海暮苍梧,醉卧云霞食朝露。闲时坐看涛生灭,千古不过酒一壶。”
秦艽深以为然,沧海一粟浮云聚散,自己于红尘中立身,有感于这世间一花一叶的轮回,却也于红尘中超脱,不陷入贪嗔痴爱的凡俗尘网中,因而所有人皆不解以秦艽的性情,为何当初立道居然是和摇光道君相同的“无情”,但秦艽的温柔却恰是来自她的无情,
因而勿论门中如何暗流涌动,秦艽待暮歌只一如既往,小师妹初来乍到与师弟师妹们还不相熟,便只爱黏着自己,于是秦艽也时常的将暮歌带在身旁,练剑或讲法都总是形影不离,暮歌的性子又向来外向活泼,渐渐的,诀云上下便也都接纳了这个娇憨可爱的漂亮小师妹,暮歌便是不跟着秦艽也再不会影单影只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秦艽却开始极少出天庚峰了,便是素日爱去的问心殿也鲜见其人影。
起初暮歌还总缠着让秦艽同去试剑台练剑,直到有一日秦艽因外出被师父当众呵责剑招松滞心思杂乱后,暮歌便也不再敢常去寻秦艽,且后来逐渐的结识了更多的亲友,整日总叁叁五五的结伴,自也鲜少得空来找秦艽了。
而秦艽也实在是不得空闲
师父最近寻来了许多上古剑意残片,要自己在九界门派大比前吃透,在鞭辟近里开悟前都不得随意出峰,秦艽便也只得开始日日都住在天书阁钻研残片。秦艽偶尔得闲时也会有些困惑师父为何如此重视此次的门派大比?甚至每每来天书阁校考进度时,都会对秦艽重申这次的大比必须夺得头筹,师父向来不追逐奉行这些虚名,还曾不屑于如今修真界人人争名夺利的歪风邪气,怎此次竟一反常态·····
秦艽望了望窗外阁楼下开得像一团浮雾的细辛,却也无从解开这些违和的困顿。
“师姐。”
少年青涩腼腆的轻唤声从门口传来,秦艽应声看去,一袭修身白衣如羽鹤般秀致清雅的少年如今已比秦艽都高一个头了,有些粗硬的长发被一条同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横生出了几分不驯的傲气,偏眉眼又是极温柔,虽平日里总是一副不可向迩的桀骜模样,但此刻面对着秦艽时那忍不住微弯的眼角眉梢倒是漏出了几分原本的潋滟魅色来:
“师姐,摇光道君吩咐我来送药,说每日都要服一次,直至门派大比。”
秦艽皱着眉看了看秦芥送来的瓷瓶,倒在掌心却只有一颗红色的剔透药丹,嗅了嗅倒是清冽扑鼻,瞬间灵台便清醒了几分。秦艽大概明白了这个丹药是什么了,看来师父对这次大比的重视程度远超自己所想,不然也不会特意找来如此难以炼制但功效在丹药里又实属鸡肋的养元丹。秦艽只点了点头应是,接过便仰头服下,少年却并没有离开,垂头犹豫了片刻才有些赧然的请求道:
“师姐我可以也留在天书阁吗?我之前看的功法还有些疑惑,想一会如果有不懂可以立即询问师姐。”
秦艽看着少年紧张得都要红到耳朵的脸,颇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师弟虽然勤勉努力,但这性子实在是害羞了些,便伸手指了指一旁的蒲团让他随意坐下便是。
一时天书阁只能听见悉悉索索的翻书声,窗外传来不知名的鸟儿清鸣,夹杂在清心竹里的辛夷花随风送来满室馥郁香气,午后的阳光都有些熏熏然。
倒也的确是一派岁月静好。
第三章
秦芥近来心情大好。
自从他接下给师姐每日送药的任务后,便能得和师姐独处的机会。本来摇光道君是不允许旁人去书阁打扰的,但秦芥留意到最近他似乎在忙些什么,时常都不在天庚峰,这才大着胆子问师姐讨了机会留在书阁。
每次看着师姐低头十分耐心的给自己解惑,靠的再近些便能嗅到师姐身上的幽淡香气,是几乎让秦芥血液都沸腾的近在咫尺。
只因它本就是为她而来。
秦芥本不是秦芥,这个名字是它自己偷偷取的。
当它跪在诀云派的大殿上第一次向秦艽喊出这个名字时,那种从心口一路燎烧到喉咙的澎湃狂喜几乎使它整个都面红颈赤兴会淋漓的颤抖起来,连那在周遭如此多人修的注视下一直栗栗危惧唯恐被揭穿的惴惴也被压了下去。而此后的每一次,当师姐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叫自己的名字时,秦芥都会有种隐秘的兴奋从心底里爬出来,使他喉头发干浑身克制不住的燥热起来。
它原本没有名字,它只是魔域狮驼岭七十二座枉死城里最低贱的杂魔种,喜食腐且血肉腥臭干瘦,就连指甲和骨头都带着忘川河也去不掉的恶臭腥气,魔力低微得连最不忌口的鬄魔都不屑吞吃,只因发情期频繁且产卵量巨大而生生不息的扎根在狮驼岭的每个角落里,是枉死城里最常见的喽啰。他们这种生物都被叫作幽爞,不是单指它们,而是一种对最底层魔物的统称,是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卑贱。
它头一次见到秦艽时,她已屠尽阴罗魔豢养胎种的十一座血城。它看着那个着一身素色道袍的女子一剑惊绝,踏着尸山血海而来,手中的剑染血归鞘,只低头退了一小步,不让刚刚那被她斩杀在剑下的阴罗魔的血沾湿她的鞋底。她的眉眼是难描难画的素净,瞳色清澈,却只因为这一点不自知的漫不经心而显得那样漠然,那一瞬间仿佛万物皆入不得她眼。
但她却看向了自己。
秦艽只倚剑静立了片刻,等那阴罗魔颤巍巍飘出的残魄再被一掌捏碎,便发现了那缩在尸堆里,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小怪物,依然是柔和无锋的眉眼,甚至带了一点温暖的笑意:
“小家伙,你见过之前被抓来的一个穿着素色道袍的修士吗?喏,和我身上穿的一样,若是见了,可以带我去吗?”
它只记得自己当时如坠迷梦,霎时只觉万千星海铺撒在眼前,
她怎会如此温柔的注视着自己?一个肮脏低贱的幽爞,
眼神温暖而干净,它从未被恩赐过这样的目光。
“他····他····他已经死了····他被抓来的当天就被魔主炼成了新的魔旗,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