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静临进?了河房暖阁,段不?循的目光方才追过去,只看到个青布面皮袄的背影。
周友臣笑着对段不?循道,“段兄又得佳人,如此艳福,真是?令人羡慕啊!”
段不?循笑笑,不?去分?辨他?说?的是?红萼还是?静临,还是?从前那套话?,“相识而已。”
周友臣笑着摇头,暂搁风月,回归正题,“去年宛平和大兴两县铺户的银子还没结呢。”
段不?循应景地皱眉、叹气,“是?啊!”
他?自知道周某人的意思。
买办之所以称为役,不?过是?因为内府拖欠银两已成积习,管事的太监一换,新到任的又常常不?认旧账,加之强行?摊派,要你用五十?两银的价,去买五百两银子的东西,是?以谁都不?愿意摊上这事。
奈何开?门做生意,向来是?商不?与官斗,只好推、躲、商量,或是?拉同行?垫背,直截了当说?“不?”,是?万万不?敢的。
山西商人自来讲究团结、义气,因此结社成会,每遇这样的难事,便要坐在一起议一议,让那有能耐的出?一出?血,帮一帮老乡。
段不?循自然是?这些人之中顶有能耐的,除此之外,也有会长周友臣的捧杀之力他?这个会长是?段不?循辞让后方才得到的,是?以心中一直不?大痛快,便总是?暗暗地与段不?循较劲。
年终买办之役每年都有,段不?循从前年轻气盛,被人捧几句难免飘飘然,也存着点立威立德的心思,便常常出?头相帮。这些人当时?感激涕零,恨不?得五体投地,可答应的事,却?往往口惠而实?不?至,细想起来,没有几件是?兑现了的。
段不?循是?不?缺银子,但他?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这个人更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善人,事后思量起来总觉得耿耿于怀,总想寻个机会找补回来。
可巧,今日这些人又要开?口,机会这不?就来了。
果然,周有臣见他?只附和、不?搭茬,便又笑着给他?戴起高帽,“不?循年轻有为,实?是?我们会中翘楚,又慨然高义、最念乡谊,实?乃商有士行?,令人钦佩啊!”
众人齐声附和,举杯相祝,“敬段兄!”
段不?循毫不?客气,只微微含笑,亦举杯环顾,将周会长和众人的恭维一一收入眼底。
静临被红萼支使来到窗边,将窗户开?了一道小缝透气,便正看到这一幕。
河房距亭子不?过几步路,半毡又不?隔音,她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连带着心中的猜测缀连到一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结论:此人性豪阔,好排场,喜吹捧,重脸面,爱美色。
是?个既不?坏也不?好、金镶玉饰草包里、一眼就能看透,甚没什么趣味的人。
瞧他?那笑容,矜持是?假,傲然自得才是?真,好像全天下的风头都被他?出?尽了,全天下的女人和银子都已在他?彀中一般,怪讨厌的。
静临气哼哼瞪了一眼,转身?挨到水生和玉官身?边,悄声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第37章 梨园友竟为怜香伴,冤大头翻作渔利人
玉官朝门外一努嘴,静临便看到了陆梦龙,穿着?一身?深靛棉布袍子?,正比比划划地?对着?切肉的厨子?说三道四,边说边在灶房台子?上拈没上桌的果子?吃。
呵!以俗为雅,用不拘小节展现高标独立,真是俗不可耐……静临忍不住鄙夷,原来周家?班子?是跟着?他来的,看水生和?玉官的打扮,既没有勾脸儿,也未穿戏服,只教花昭抱着?个?琵琶匣子?在身?后跟着?,看来今日只是过?来唱小曲的。
玉官微微侧头,用只有她和?水生、静临能听到的声音问,“那个?是谁?”
静临瞥了一眼红萼,见她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面色微露不快,便直截了当答道,“红萼,段不循的外室,我?今日是来给她做插带娘子?的。”
玉官脸上现出个?惊讶的神色,又?朝红萼看过?去,似是将人的模样瞧分明了,方才?将目光重新落到静临的脸上,比较、猜测、轻视、怜悯,几种意思混合在一起,不言自明。
静临心中微有些懊恼。周家?班子?与陆梦龙走得近,自己和?段不循之间那点事,她们怕是早都知?道了。一夕之间沦为旧爱,这还不算,竟还要做小伏低地?服侍新欢……她可太凄惨了,人家?不知?道要怎样瞧不起她,或是可怜她。
她讨厌别人的可怜,即便含有善意,也令她觉得分外难受。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要压下这股懊恼,装作从?容镇定、不卑不亢,以显示出她不在意,都是姓段的一厢情愿本来也只是他一厢情愿,不过?是这情愿勾出了每个?女人心中都有的那么?一点虚荣心罢了!
静临想着?便露出一个?俏皮的神情,“不与你们说了,再待一会,我?的主顾怕是要扣银子?了!”
玉官的眼里果然多了些意外,静临的行止便愈发从?容,挪步之际,冲着?一直没说话的水生微微点头。
水生回以一笑,悦目得令静临有些晃神,待回到红萼身?后,她方才?明白水生的笑容为何如此熟悉,原来方才?谢琅也是这样笑的。
他们两人虽性别相异,一个?是年轻的官宦,一个?是当红的伶人,却如此神似,都是同样一种谪仙般的人物,仿佛是才?降临到这污浊尘世,尚未被滚滚红尘所染,也对此间众生无爱无恨。
方才?那个?笑容里没有怜悯,却饱含了理?解和?宽和?,令人如沐春风,又?莫名觉得惭愧,惭愧自己为何存有种种私心,而不能像他们一样,真正地?心无波澜。
不止静临在看水生,红萼,蝶儿,满屋子?姬妾,唱的,院中人,下人……所有女眷都在看水生。
水生身?上有种不被同性嫉妒的美,她早就知?道,因此对这些目光不以为意。
倒是玉官一双杏眼写满了不快,向众人不客气地?一一射来,可惜丝毫不能阻挡众人的窥探,她便小孩子?一般,扭过?脸儿去,不讲道理?地?与水生闹起脾气了。
静临惊讶地?发现,玉官一生气,水生那身?冰肌玉骨顿时就有了红尘之气,她伸出一双玉手,覆盖在玉官的小手上,安抚似的握了握,又?将脸凑到玉官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玉官一笑,静临的脸不由?发热,心中泛起一股异样的情绪,却是从?水生想到谢琅。
原来他们这样的人,对人好起来是这样温柔而坚定的。
静临忍不住想入非非。
亭中,众人对段不循的恭维已?经进行了一轮,话头又?回到周会长这里时,他亦显得江郎才?尽,无法再将肉麻的话语推陈出新了。
段不循方才?道:“今年的买办之役由?我?担三分之二,也不是不行,只是段某有个?条件,须得与诸位讲在前头。”
周友臣并不意外,“不循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大家?伙能帮上的定然会尽力。”
“不是帮,”段不循断然纠正,“是换。”
周友臣不以为忤,笑着?捋一把山羊胡子?,显得对后辈很?是宽容,“好啊,换什么?,你说来听听。”
“诸君手中的盐引。”
二字既出,忘机亭寂然无声。
谢琅颇感无趣,抬头看藻井,见那上面金漆彩绘,画的乃是一句诗景,正是此亭藉以取名的太白二句,“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