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家园子在?西郊,马车疾驰了?半个时辰才到?。
一掀帘子,西北风穿过旁边的秃杨林子打过来,三个姑娘的衣衫一下子就凉透了?。
静临瞅着眼前破破大大的石头院子有点后悔,这荒凉的地?方,真要杀人灭口,戚氏那没?良心的老太婆,也不知道会不会报官。王干娘倒是会,可是报官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
正胡思乱想?,便见一个勾了?脸儿的刀马旦从屋里出来,她摆开了?架势,卖着四方步,从屋门走到?院门,到?院门口又翻了?个跟斗,衣摆黑红赤金的百褶影还留在?静临震惊的瞳孔里,她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到?马车跟前了?。
“廉颇做事无分寸,羞辱相国意气生。卸盔甲袒襟赤背将错认,背定紫荆杖一根。含羞带愧我把相府进。无知廉颇请罪名。”
这句念白说完了?,静临方才看出来,原来这出唱的是“负荆请罪”,马车前跪着的刀马旦正是那心高气傲的玉官。
她这样,难道是在赔罪?
静临看向银儿和翠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花昭却将笑嘻嘻的神情一肃,也跟在?玉官身后跪了?,“之前是花昭不懂事,贪图银子,险些害了?冉姑娘。昨天回来,我姐姐将我痛骂了?一顿,今儿个请姑娘来,就是特?意为姑娘赔罪的,还请姑娘原谅了?我罢!”
静临先?前听银儿只言片语地?说过,这玉官是个有傲气的,昨日在?街上一见,哪里是傲气,分明是有煞气,嘴皮子刀似的快,眉毛一竖就要动手,端的泼辣极了?。
不想如此脾性的人,认起错来倒也爽快,只是还碍着脸皮嫩,不肯大大方方说了?,只肯扮成了?廉颇,在这戏文上做文章呢!
静临并非是个十分大度的人,相反,她记仇得很。
只是这事她想?得明白,从头到?尾,根源在?于柳祥。周家班子这几?个,充其量是帮凶。再说,看她们这样子,大概也是不完全知情的,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
从前在?家中?时,冉常尽管抠搜,家中?日子过得也还可以,静临是没?穷过的。自到?宛平后,吃了?穷的苦,静临的心便也在?是非上宽容了?许多。若是可以,谁不想?黑白分明地?做人,可惜时势破迫人,绝大多数人,都不得不在?灰色中?苦苦挣扎。
戏子虽有人捧着,究起在?人心中?的地?位,还不如三姑六婆。她们活得也是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静临跳下马车,正要伸手将玉官扶起,水生却紧走两步上前,一拱手施了?个男人礼,歉然道:“花昭小妹说得不对,她有心替我们遮羞,便说得像是我们不知情……改戏词一事,确实是拿了?柳祥的银子,便任由他改了?。这丑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还请姑娘恕罪!”
静临惊奇地?顺着她修长的手臂看向她的脸,好俊秀的一张面孔……虽穿着身男装,却也能?看得出是个女子。可虽是女子,却长身玉立,从里到?外透着股谦谦君子的气度,有种雌雄莫辨却偏又雌雄通吃的奇异美感。
同样的文气,银儿像一竿彬彬修竹,水生却像一把玉笛,长了?身玲珑的硬骨头,可谓骨秀神丰。
静临昨日在?街上没?心思欣赏这把玉笛,这会有机会看仔细了?,不由一时有些呆了?。
银儿干咳了?两声,她方醒过神来,“言重了?!”
将三人依次扶起,一笑泯恩仇。
玉官一抬下巴,冲翠柳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翠柳怎肯示弱,也将脸仰得老高,“姐姐我叫翠柳,你有何见教?”
银儿赶紧拉了?她一把,柔柔道:“我是王银儿。”
玉官道:“我自然认得你!昨个是我不对,也给你赔礼,对不住了?!”
银儿红脸,“不用不用。”
玉官却又对翠柳道:“见教不敢,请你看场新排的戏,看不看?”
翠柳:“看就看,怕你!”
“真是不打不相识。”
水生一笑,看向静临,“里面备了?桌薄席,姑娘请。”
她这一笑简直要将静临的魂都勾走了?,静临傻乎乎地?点了?头,便痴痴地?跟着往里走去。
这院子破败,行头摆的到?处都是,屋里却收拾得雅洁。
花昭招呼静临三个落了?座,依次上茶,解释道:“这是水生姐姐的房间?,特?意收拾出来招待贵客的。三位姐姐慢慢吃,边吃边看戏!”
说完便跑到?南边将正对着桌子的窗户开了?,戏台便映入静临三个的眼中?。锣鼓一响,水生和?玉官便依次上场了?。
银儿情不自禁赞道:“呀!扮得可真快!”
静临一双眼只盯着唱小生的水生,漫不经心答话,“熟能?生巧耳。”
翠柳看了?一会儿,对静临挤眉弄眼,“噯,你中?意的小白脸,是不就是水生这样的?”
静临仗着没?旁人,便不害臊,一口气叹得愁肠婉转,“唉!是又怎么样,这样的人,怕是只有戏台子上有了?!”
一折戏唱完,水生和?玉官卸了?妆面便来陪席。
银儿道:“这出戏叫什么?竟是从未看过呢!”
玉官接过水生倒的一盏温茶含在?嗓子眼,待到?觉得泡得润了?,方才咕咚咽下去,笑着答道:“看过就怪了?!这是我们新排的一出戏,本子还在?写?着,名字也没?定,暂时就叫烟雨楼记,往后还得改呢。”
“烟雨楼记……可是嘉兴府莺泽湖畔的烟雨楼?”
水生听静临有南人口音,“冉姑娘是嘉兴人?”
静临笑着摇头,“我是徽州府歙县人,只是听人说过,那莺泽湖上无数烟雨画船,日日上演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故有此一问。”
水生微微颔首,夹了?一筷子芙蓉鸡片,细细挑出里面的姜丝,方将这筷子鸡片又夹到?玉官碟中?,“冉姑娘猜得不错,这戏是一位相熟的朋友写?的,正是一起发生在?烟雨楼中?的真人真事。只是他大约知道的也有限,我们两个演起来,总觉得少?了?点意思。”
静临方才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碍于人家相请,不好意思挑毛病。见她自己说了?,便也不再顾忌,诚实道:“确实,我方才就在?琢磨,这戏里的隋大官人虽是个浪子,却偏偏对芷兰另眼相待,瞅着有几?分真心;这芷兰更?是痴心,为他守身如玉,却偏偏独自一个留在?嘉兴,不肯赴北京来寻他。他们两个之间?,是有什么隐情么?”
玉官偏头凑过去,吃了?口水生剥好的虾,也抱怨道:“谁说不是,演起来总觉得不顺,都怪这本子写?得不好,我早说不演的,偏水生抹不开脸答应了?!”
她娇声抱怨,水生便微微一笑,继续给她拣菜。
静临暗暗惊奇,正看得起劲,忽然门从外打开,闯进个头戴浩然巾、身穿玉色深衣的男子,一进屋便开嚷:“哪里写?的不好?!这事态还在?发展之中?,我那朋友和?那位姑娘还没?个结局,这其中?的奇怪之处,待到?尘埃落定之时,自然会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