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1 / 1)

太监要挖段家的祖坟,段不循这个苦主倒是十分淡定,震怒的另有其?人。

刘阶闻讯后当即砸了?博古架上一方汝窑天青釉弦纹樽,又要砸一只御赐的珊瑚奔马雕,被下人苦苦劝住方才罢手,这会儿正阴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不吱声?,府邸的文书随从个个噤若寒蝉,瞅着空躲到了?门外,书房里只剩下陆梦龙、谢琅和段不循三个。

段不循目光从那血红的马蹄上收回,劝道?:“老师息怒。事情已经?查得很清楚,此事皆由一个名为?柳文彦的小矿监而起,此人与?学生有些私人过节,一直伺机报复,这次出此阴损招数,也不过是冲着学生一人而来,并没有其?他意?图,也并非是司礼监那位的意?思。”

“依你的意?思,这事就这么算了??”

“私人恩怨,自然有私人的处置办法。学生仰仗老师慈恩,决计不会教老师丢脸,更不想牵一发?动全?身,因小失大。”

刘阶抬眸看过来,目光带着沉沉探究之意?,末了?却是浮上一丝讥讽,哼了?一声?,微笑道?:“你们几个当中,向来数你的胆子最大,怎么如今竟是愈发?胆小怕事了?,莫非是酒色财气消磨之故?”

说罢再不看他,转头看向谢琅,沉声?道?:“清和,你上次那封折子虽然切中要害,可惜只囿于田赋商税这些细枝末节,深则深矣,憾在不够全?面,到底无?关宏旨。如今国库空虚,积年逋赋,若想扭转局面,绝非消灭一两只蛀虫可以办到,非得掘地三尺挖到它们的老巢不可,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老师所言甚是!”谢琅朗声?答道?,“国事之弊在于成法循例,绝非一两阉人而已。国初太祖皇帝严禁阉竖干政,只可惜自成祖起屡屡自食其?言,以至愈演愈烈,如今二十四司竟有取百官而代之势,实令天下读书人齿冷。老师若能在此时一举澄清宇内,实为?本朝首善之举,或可谋个中兴之治也未可知?。”

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正中刘阶下怀,令他面色缓和了?不少,不想却招来段不循一声?响亮的嗤笑。

“国事之弊在于成法循例”,段不循重复这句话,深深看向谢琅,“此话不假,清和志向远大,有意?恢复太祖之制,实令在下佩服。只是在下有一点不明,还望清和不吝赐教。太祖严禁阉竖干政,于宫内立铁牌以警后世。然,最初破此禁者正是太祖本人,至宣宗时则成立内书房,教导阉人读书识字,以至如今手握批红之权已有百年矣。期间不乏励精图治之君,鞠躬尽瘁之相?,敢问清和,为?何这宦官干政的弊政屡禁不止?”

“这自然是因为……”

谢琅说到此处忽然缄口,察觉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灼灼中带着一丝沉痛,唇不由抿成一线。

段不循转向刘阶,笑道?:“老师方才说,要掘地三尺挖到那些人的老巢去,不循拙见,以为?根本无需如此。阉人的老巢不是一直都?在大明门内么?真要掘地三尺,挖到的恐怕就是龙脉了?。

“不循!”方才一直没有出声的陆梦龙闻听此言不由背脊发?凉,急得出声?提醒。

他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即便?是关起门来说也令人心惊胆颤。

段不循扬起声?调“诶”了?一声?,神色却像是在说家长里短,笑着继续道?:“清和以为?争的是制度的优劣,不循却以为?,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权力?而已。”

此话一出,不仅是陆梦龙,就连谢琅也急切地用眼神示意?他住口。段不循素来圆滑,从未如此当面顶撞过刘阶,今日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直接点破了?刘阶的意?图。

段不循瞥了?谢琅一眼,目光注视着刘阶,“权力?之争一旦开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没有充足的把握,岂不是白白断送了?今日这份基业。”

无?论?刘阶作何反应,今日这话他必须说,不仅要说,还要说透了?。如此也算是全?了?一份师生之情和朋友之谊。

刘阶早知?他心中的想法,这样听他如此直白地讲出来,心中依旧惊怒交加,瞅着他竟是半天没有做声?,末了?却大方地承认了?,“那又如何?”他沉声?反道?,“若想成就一番大业,必先扫除障碍不可,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权力?尚且不能握在手中,谈何恢复祖制?争权与?成事这二者本就是一体,不过是有先有后而已。不循,你还是太年轻了?。”

“是么?”

段不循似是无?所顾忌,竟与?刘阶针锋相?对,“老师,大明只有一个张太岳。强如太岳者,想要大权独揽,尚要依附冯宝,二者相?互配合,最终方能将鞭法施行。老师的目的若真是成事,要做的应该是继续推行鞭法,革新财税制度,完成太岳未竟的事业。而不是与?郑珏斗法,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世人皆知?,刘阶仰慕张太岳,自入阁后更是隐隐以太岳第二自诩,只是因一份自卑或者说是自知?之明在,始终不曾宣之于口。

自卑也罢,自知?之明也罢,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心里都?清楚一个真相?:大明只有一个张太岳,刘阶与?其?相?差甚远。

正因如此,在刘阶面前,张太岳这个名字几成禁区。

段不循竟然敢提,还明目张胆地说他不如张太岳,这无?异于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

刘阶看着他,只觉僵硬感缓慢地侵占了?自己的全?身,自面部蔓延到后脑勺,再到脊梁骨。为?了?缓和这股僵硬感他的手用力?攥住太师椅扶手上的豹头,胸膛在忍与?发?作之间来回起伏。

胶着之际,忽然闻听门外起了?喧哗,紧接着便?有一人不顾侍卫阻拦强行闯入,看清脸却是段不循带来的那个跟班,冯遇。

冯遇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抱拳与?刘阶道?了?声?“小人得罪”,回身附耳与?段不循说了?句什么,就见段不循面色瞬间大变,竟是一言不发?,起身就要往外走。

陆梦龙不知?怎么回事,急忙跟着站起身来,使劲拉了?他一把,“不循!”

段不循脚步陡然滞住,像是大梦方醒,回头朝着刘阶一拱手,沉声?道?:“老师,我?家中出了?急事,来不及细说,失陪了?!”

说罢也不待刘阶答应,径自带着冯遇疾步出门而去。

陆梦龙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刘阶铁青的脸色,打圆场道?:“这人今天是怎么了?,自来了?就处处反常,莫不是真应了?民间的说法,因为?动了?祖坟,冲撞到什么了??”

刘阶的手将那怒睛圆睁豹子头重重一攥,只一下便?松开开,面上竟浮现出一丝宽和的微笑,一摆手道?:“且由他去吧!清和,就照着我?方才说的草拟一封折子,明日送到这里。”

转头看向陆梦龙,“你着手编纂的那部《内官要典》进度如何了??”

陆梦龙仍在为?他这陡变的态度感到惊疑不定,闻言也不由得在心中飞快盘算起答话来。

《内官要典》这本书乃是陆梦龙与?一群江南士子托名“庄生”而作,内容不过是将本朝当权宦官的发?迹史与?恶行按年代编纂到一处,杂以真假难辨、曲折离奇的民间传言,末尾加以议论?,矛头直指郑珏。

此书行文简白易读,叙事具有传奇性,议论?又具有煽动性。可以想见,此书一旦问世,不仅会在官员和士人中间引起轩然大波,更会在普通百姓之间广为?流传,影响必定极广。

虽然是托名而作,可明眼人谁猜不出此书幕后推手就是刘阶,而刘阶身边,长于与?书商和士子打交道?之人,唯有他陆梦龙一个。

真到那时,只怕他就与?清和一样,成为?众矢之的了?。

陆梦龙心中犹豫,口中的答话也模棱两可,只道?:“大致是差不多了?,只是涉及隆万年间那几个大珰之事,若按现在这么写,恐怕会掀起一股翻案的风潮,到时不知?会有多少人会卷入其?中,事情的走向就难以预料了?,因此还需仔细斟酌。”

刘阶闻言,面上不由浮起一丝怒容。陆梦龙打太极的功夫比段不循还差得多,如今段不循不打太极,改成在他面前直言不讳了?,他陆梦龙竟然还在推三阻四。

因就疾言厉色道?:“还斟酌什么?不过是三教九流看的话本子而已。”说着用指关节重重地扣了?两下黄花梨木的桌案,一锤定音道?:“最迟下月初,我?要看到样稿。”

陆梦龙心中一沉,到底没有与?他拍案叫板的胆子,只得颔首称是。再看谢琅,这人却是看着门口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116章 童子骑鱼归南海,奔马逐日落西山

刘府大?门外,段不?循一上马车,车便飞驰起来。

报信的人在车中?语无伦次道?:“……下午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大?门口叫门,自称是天宝阁的人,说是您有急事往家里递信儿,一定要面见?夫人才肯说。冯护卫没见?过这人,自然是将?人给拦下盘问,可这人却在门口大?呼小叫起来,说什么柳金龙之事已经败露,他?的堂叔柳文彦如今发?达了,成了司礼监的人,为了给侄儿报仇竟然将?咱们家的祖坟给挖了。

还说您一大?早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已经闹得不?可收拾,您得罪了司礼监的人,又犯了人命官司,就是刘阁老如今也保不?住您了,此刻您已枷锁上身,跪在顺天府尹衙门受审呢,因此便遣人回来知会家里一声。”

“你出?来时夫人如何了?”

段不?循早听得不?耐烦,直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