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振君没有想到,他这一走,便是与妻子永别。他在战火之中,将儿子藏进了吾岳山的一座废弃木屋,托当地的山民照看幼子。到了阵前,他因不愿对南地百姓出兵,变成了叛军。北党的人抓走了他的幼子,就在那条血流成河的兰谷溪,他们抱着他的幼子威胁他,要么看着幼子血溅兰谷,要么就永生不得跨入北地。

颜振君在幼子的哭喊中,选择了后者。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颜振君的名字,取自《诗经》中的《殷其雷》,然而柯秀云的后半生,被胞兄软禁在兰谷的木屋中,终其一生都没能等到她的振振君子归来。

而他们的女儿随柯秀云姓柯,名万黛,取自柯秀云研究的万代兰,柯万黛自幼时起便被迫与生母分离,寄养在舅舅家,她以为是母亲将她抛弃,殊不知她视如生父的舅舅,以她的安危为筹码,令她母亲独居在山谷中凄寒孤苦二十年。直到她与孟知合结婚前夕,突然从孟家长辈口中得知了当年父母分别的真相,她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北地人眼中的叛军、如今南地高官颜振君。

而她的哥哥,是改名为南麓大学的核研所最年轻的所长,颜戟生。

三岁与父亲永隔兰谷溪,二十年来只有成年后,才在兰谷中遥望过一眼母亲。柯万黛以为孟家长辈说了谎,跑到山谷中质问二十年未曾相见的母亲。母亲已经从模糊记忆中的端庄优雅模样,变做了市侩泼辣的山中客,她住在一座日式古庵改建的木屋中,每日与山中的乡民打牌闲话,全然没了前南北联邦理工大学教授的知性文雅气质。

柯秀云对女儿的到来也并不意外,柯友诚自从南北一役被迫辞任党主席后,连年来一心想要东山再起,他自己没有女儿,就想把外甥女嫁进财富滔天的孟家。孟家的老爷子却是个明事理的,他佩服颜振君当年反战投诚南地的刚直勇猛,知晓柯万黛的生母柯秀云被柯友诚软禁在兰谷多年后,便用儿女婚事,赤羽换取了柯秀云的自由。

可是柯秀云却不打算离开兰谷了。她每日都会去兰谷溪畔,等她再也无法归来的丈夫回家。她在北栾,这辈子都是罪犯的眷属,踏不出边境,而她的丈夫身为卫戍营首长,终身出不了南麓。

后来她等来的,是外孙女出生的喜讯,和丈夫病死在南麓的噩耗。

他们活着时,隔着兰谷溪和吾岳瀑,颜振君病逝以后,隔在两人之间的,是生与死。

那年北栾的春雪下在兰谷之中,溪涧旁的兰花被埋在大雪之下,凛冽的山风吹落簇簇幽兰,学富五车的前植物系教授也再不能将那些兰花救回。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柯万黛听说母亲在听闻父亲的死讯后,沿着兰谷溪走了三天三夜,被山民发现时已是奄奄一息。一夜白头的柯秀云手里攥着一株花期晚来的寒兰,这是她在漫天大雪的溪谷中唯一找到的尚有生机的兰花。

于是柯万黛与孟知合在那场春雪中降生的女儿,叫做兰涧,是兰谷溪的旧称,亦是让悲痛欲绝的柯秀云在茫茫白雪中找到了生机的溪涧寒兰。

为了让母亲活下去,柯万黛时常将兰涧送去山中,让柯秀云代为教养。所以对兰涧来说,外婆是长久陪伴她、最疼爱她的人。

……

“兰涧啊,”听完兰涧外婆的故事,明子鹃眼眶泛红地唏嘘道,“你外婆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是吧?”

兰涧用力地点点头,“其实外婆过世后,我也没有觉得她离我很遥远。我妈妈是仿生机器人专家,她为了弥补自己缺失多年的母爱,在她的万代机器人数据库中,建立了外婆的人格数据库,后来她为了我,又重新解构修改多年,让我认养的陪伴型机器人越来越具有外婆的行为模式。只不过思维方面,它还是像一个巨大的人形搜索引擎一样,我问什么答什么,并不能真正拥有外婆秀云的人格。”

“虽然现代科技的应用无法取代一个人,但能将思念的人影永远保留下来,这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吧?”

“是的。”兰涧敛起眉间的郁气,凝望远处,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对并肩坐在溪畔的父与子,“妈妈,他们是不是已经试过对方的身手,结束比试了啊?”

明子鹃搂住兰涧的肩膀,“上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崇明的背部只有中间那一块布料被水渍沾湿,看上去不像是摔在溪水里才打湿的,更像是汗水的痕迹。

明子鹃女士仔细打量两人一番后,啧啧称奇,“你们俩这是在等我和兰涧来了再给我们看个表演赛吗?”

卢捷笑着站起来,“可不是嘛,刚刚已经打了一架了,这臭小子被我打得节节败退,直接退回了岸边,所以我们俩身上都没湿。”

明子鹃才不信他胡诌,“行,那你现在再去收拾他一顿,让我亲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老当益壮!”

“老婆大人!”卢捷凑近明子鹃耳语,明子鹃状似凶狠地剜了他一眼,手腕却被卢捷抓住欲拒还迎地锤了下他的心窝。

“你爸爸怎么还自己讨打的?”兰涧大惊小怪地跟崇明窃窃私语。

“犯贱呗!”这类画面对崇明来说稀松平常,“你还想不想看我和我爹比试了?”

兰涧墨黑的瞳仁骨碌转了半圈,“你们带上我和妈妈一起玩吧?”

“怎么玩?”

“骑马过河!”

于是晌午后的兰谷溪里,多了一老一少两对夫妻,丈夫背着妻子涉溪踏水,往上游的吾岳瀑彳亍而去。

水位越来越高,已经从崇明的小腿没过了膝盖,兰涧翘高了小腿,像小飞机一样悬空在他背上。卢少将因为行差踏错,误把明女士摔在了浅滩上,已远远落后。

兰涧本想去扶人起来,却被崇明扣着两腿背着就走。他提醒她这可是比赛,谁输了回去要表演夫妻对唱。兰涧歌喉平庸,???可不想在长辈面前献丑,崇明更是五音不全,明女士就是吃准了这点才下的赌注。

现在看来,他们二人回家要做观众了。

“崇明,你说他们会表演哪一首歌呢?”

“还能是什么呀……”崇明轻轻笑了一下,“《广岛之恋》呗!”

兰涧挂在崇明胸前的手臂随着他起伏的步伐微微颤动,她的手指突然蜷缩起来,虚握成拳,静默一瞬后,她清了清嗓子,荒腔走板地唱起一首崇明从未听过的歌,“Under ? the ? spreading ? chestnut ? tree,I ? sold ? you, ? and ? you ? sold ? me. ? There ? lie ? they, ? and ? here ? lie ? we. ? Under ? the ? spreading ? chestnut ? tree……”

崇明问她这是什么歌,兰涧故作惊讶,“你没听过《开花的栗子树下》这首童谣吗?”

“怎么会有童谣里有‘I ? sold ? you, ? and ? you ? sold ? me’这样的歌词?”

“你听错了,我唱的是‘I ? thought ? you, ? and ? you ? thought ? me’……也可能我记错了,这是我小郢哥教我唱的!”

“我怎么记得有一本书里面也有这句话唔!”

兰涧及时捂住了崇明的嘴,“你影响我唱歌的雅兴了!”

崇明满头黑线,腾出一只手拍拍她手背,“好好好,我的小祖宗,我不说话了,您接着唱!”

“不唱了!”

“你唱吧!”

“不乐意了!”

“你想跳下去游泳吗?”

“怎么,你还想看我湿身诱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