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政府尚未编纂出自己的法律,目前依然沿用《大明律》,外加一些议会通过的临时法案,说实话玛格丽特认为这其中变数很大。如果吴子华死了,原浙江水军和福建水军当不会再考虑投奔洪方彦明国人十分看重忠诚这项品质;而如果吴子华侥幸逃脱了死刑,白衣教内部势必会兴起一番动荡。

“奥尼尔小姐,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叫‘千金买骨’吗?”李持盈歪头看了看她,“从前有位国王十分喜爱千里马,愿出一千两黄金购买一匹,偏偏搜寻数年皆无所获,一位侍从听说某地有宝马,奉命带了千两黄金前去,结果到的时候千里马已经死了,侍从花费五百两黄金买下了马的尸骨,那之后渐渐的,商人们开始将活的千里马卖给国王。”

“吴子华是否被判死刑在我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国给出了态度,哪怕是与白衣教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我们也愿意依法定罪,将所有流程公之于众,而不是遮遮掩掩、公报私仇、杀人泄愤。”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结束前玛格丽特主动提议:“时间还早,如果李小姐不介意的话,我私人想请你吃顿便饭。去年九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说实话对贵国的文化和历史知之甚少,难得遇到你这样的年轻明国女性,很想继续和你聊一聊。”

想到临时办公室里那一大堆图纸资料,李九本能的试图拒绝,然而玛格丽特的绿眼睛静静看着她,三分钟后李持盈叹了口气,双手投降:“……当然不介意。”

她对这位奥尼尔小姐确实也升起了一点惺惺相惜之心。

“李小姐已经结婚了么?”

“没有,但是……”这里头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李九顿了一下,转着眼珠祸水东引,“倒是奥尼尔小姐,为什么会想到来大明当外派记者?你这样年轻,家人也肯放行吗?”

未嫁少女就算要工作,极少会选择离家万里、危险重重、薪水也称不上丰厚的时事新闻撰稿人。

说话间两人登上马车,玛格丽特理了理裙摆:“事实上我父亲确实极力反对,但我母亲背着他替我买了船票,既然我有这方面的才华,为什么不呢?”

她陆续谈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李持盈能感觉到对方有所保留,不过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令人吃惊了,下车时玛格丽特的黑奴自觉跪下充当脚踏,面对李九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尴尬脸色,女记者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必担心,他很稳当,踩在他背上就行。”

年后天都城的饭庄逐渐开门营业,玛格丽特挑了一家所谓的‘老字号’,因为没有预定,两人只好一前一后提着裙子踩上楼梯。

月亮隐隐约约浮现在云边,江寄水被华德闹着喝了好几杯水酒,头脑发热,冷不丁眼前掠过一道红色的人影,他愣了好一会儿,还当是自己醉了,认错了人。

也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还活着,多半在济南小秦王的身边吧?过了年就十八岁了,不知道长高没有,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挑嘴挑食……

“李小姐不爱吃鸭子吗?都说这里的鸭肉非常有名。”

熟悉的声音隔着木板,缥缈得仿若远在天边:“我自来不爱吃那个,总觉得有股子味道,你自便即可,不用顾虑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吓了华德一大跳:“怎么了?喝多了发酒疯?”

江寄水没理他,凭着最后一点神智循声往里面找去,沿途碰倒了许多桌椅杯盘,不等管事的过来询问,他立刻抽出几张银票甩在小厮胸口:“下去吧”

是假的也没关系,是他喝醉了也没关系,明知道穿过屏风和帘幔,出现在面前的极有可能不是他以为的那张脸,十二郎还是不可遏制地心脏狂跳、口舌发干。

“小心!”饭吃到一半,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五条醉大汉,瞥见玛格丽特的洋人面孔便骂骂咧咧朝这边来,李持盈还没动作,她那黑人男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急得李九跳脚道:“收手!不可伤人!!”

第068章 天涯踏尽

用指甲盖想也知道男仆不可能听她的,双方身份特殊,一个不好就会变成外交事件,这会儿她开始真心实意的后悔了,好端端的,做什么答应奥尼尔小姐来吃这一顿饭?难道她就差这一顿饭吗!鸦片战争在前,南京沦陷在后,想也知道汉人对洋人好感有限,再四表明这是记者,不是侵略咱们的军人,于一般民众而言还不都是一回事?

大汉们喝了酒,见他们势单力孤便巴子、鬼子的乱嚷起来,以至于动手推搡,小厮们着急忙慌,一齐拥上来拉人劝架,一面又使人去请东家,兵荒马乱之际但听李持盈开枪击碎了一只瓷碗,沉声厉色道:“还不住手?!”

瓷器碎裂的铿锵声与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激得人一个冷颤,这下酒彻底醒了,两拨人都被恫吓住,连一贯伶牙俐齿的玛格丽特也惨白了小脸。李姑娘却不着急收枪,当着众人再度扣动扳机:“今日不凑巧,还请奥尼尔小姐先行回去,改日咱们再聚。”话毕转头看向那几个醉汉,“上阵杀敌时不见你们的踪影,专在后头欺负妇孺,可真叫我开了眼,这就是大明的好男儿!”

几人的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待要上前强辩,又畏惧她手里那把枪,少不得忍气吞声,一面嘀嘀咕咕一面灰溜溜跑了。江寄水隐在一旁看了个全场,他不敢眨眼,某个瞬间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从前的李乡君称不上‘性格温顺’,但也绝不强势暴烈,他知道她心里藏着很多离经叛道的怪想法,只是碍于身份,轻易不肯表露出来……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呆在朱持晖身边,又是因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静、强硬、果决?

神奇的是他不觉得厌恶或难受,只是隐隐有些陌生……及兴奋。江寄水从不敢说自己幻想过娶她为妻,凭他的出身,想要迎娶公主之女,哪怕只是便宜女儿也必须付出无数的心血和努力,可他不以为苦,总以为智珠在握、算无遗策,一切都会顺着他的计划走,只要他们终成眷属,所有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十二郎,十二郎!”终于追上来的华德暂且顾不上喘气,余光瞥见玛格丽特的背影,眼神倏地一亮,“今儿运气真个不错,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极品!”

他一时没收住情绪,怒目回视,直教华德将剩下半句话原样咽回了肚子里。相识这么久,从江寄水还是个小屁孩、穿着燕尾服跟在江维屁股后面学习如何应酬交际起,华德没见他拉过一次脸子,温和的笑意与得体的笑容就像焊在了他脸上似的,不论什么情况都不会失态……难不成这小子也看上了那个金发英吉利妞儿?到底是成过亲了,开了窍,眼光也历练了出来。

李持盈收拾好残局,往这边下楼时他下意识地闪身躲进了屏风后面,胸口像缠着一团乱线,又似堵着一团湿棉花,既盼着她能分神向此处投来一些视线,又盼她千万不要注意到这边。他还没准备好,还没准备好就这样与她重逢。

两年不见,李姑娘拔高了好些,人也瘦了,却不是萎靡虚弱的那种瘦,从前她是养在高门深闺的牡丹花,如今成了深山悬崖间的青竹,身姿楚楚、森寒洁绿。他看着她裙下生风,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人流中

“怎么今天这么晚?”此处距离驿馆不远,尽管事先托人带了话,说今晚恐怕要晚归,白休怨还是不太放心,他一向耳聪目明,听见枪响就抱起李泽奔了出来,没走几步两人便撞上了,“刚才是你?出什么事了?”

天都城不设宵禁,又有碎瓷声作掩护,好险没有造成太大骚乱。李持盈摇摇头:“英人记者邀我一道用晚饭,不巧撞上了几个醉鬼,眼看要闹起来,只好开火吓他们一吓。”

见他脸色不自然,她哦了一声,迅速找补:“女记者!是女记者啦。”

“我不是问这个,”被她大咧咧说破,白君脸上更不自然了,“没受伤吧?”

她见他这样,一边偷笑一边慢悠悠地转了个圈:“你看嘛,一点事都没有。记者已经先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去和洪宗主解释一下,大概就没事了。”

为着今日午后的采访,午膳时特意盘了一个端庄又复杂的发髻,还簪了两支春桃花应景,李泽个小马屁精立刻拍着手在叔叔怀里使劲捧场:“妈妈!漂亮!漂亮!”

她被他逗乐,顺手将头上的桃花取下来给他玩儿,三个人说着话走回驿馆。

不远处的巷子口,江寄水松手放下马车的车帘,独坐车内静默了半晌:“……回去吧。”

第06章 梦茫茫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路上没再多说一个字,车夫和两个跟出门的小厮看出来了,皆不敢往上凑,服侍十二奶奶的丫头嬷嬷们也瞧出来了,人一进门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带着点讥讽和讶异的互相对眼神:“这是打哪儿回来了?这么大肝火?”

周家世代官宦,别说正牌小姐,就是他们这些下人也不大看得起商人,嫌他们铜臭势利,奈何老太爷没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不似刚成亲时那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周韵的奶娘近来常在屋里劝她:“姑娘如今成了他家的人,纵然手里有嫁妆,乱世荒年,那点子出息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倒不如收起些小性儿,好赖别太给他脸子瞧。”

她大了他整十岁,前头那个又是少年结发,因此压根儿没有正眼瞧过这位小夫君,江寄水排行靠后,说起来是江家大爷一手带大,然而成年兄弟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嫌隙?家里呆不住了,借口她心情不好要出来散散,周韵禁不住奶娘唠叨,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顺手还把身边的大丫头开了脸,自认为这就算仁至义尽,你好我好大家好。

是以这几天多是这位大丫头侍候他洗漱更衣,虽然没被收用,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人人尊称一句‘姑娘’。江寄水本来心情不好,一肚子恼恨、失意、震惊、怅然混杂在一起,酿得人齿根发酸,他情知自己没理由没立场生这个气,但就是肺里着了火似的压不下去。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着别人笑?怎么可以就这样草草委身给市井匹夫?!甚至还还无媒无聘的生下了一个孩子!酒气上涌,回来又只顾着厘清思绪,很快脑袋就涨的生疼,十二郎接过丫头递来的手巾,不等吩咐,那丫头低眉顺眼的柔声道:“爷身上有了酒,这一夜怕是睡不安稳,不如叫他们做碗醒酒汤来?”

他这才打量了她两眼,虽说只是个丫头,江家毕竟不缺钱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比寻常小官家的千金也不差什么。他想起李持盈头上的那两枝桃花,以及她身上明显不算合身的袄子、裙子,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知道了,下去吧。”

大丫头被扫了面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下不来台,一甩袖子出去了。

次日早上酒醒后,江寄水难得没有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床榻上静静沉思。他还是有些疑心昨晚的种种都是自己吃多了酒胡思乱想,有心去找华德探探口风,又担心连着两日贴上去会教他看出来他现在景况艰难大哥的意思是想从庄王、怀王里面选一个,江家的根基在南边,北面打成一锅粥也不干他们的事,广西水路通达,贵州紧邻四川,哪怕情况再糟,偏安一隅、划江而治未尝不是没有退路的退路。

他心里却是另一种想头,庄王显然不是明主,怀王也未见雄才大略,若是洋人真的占领了北京,能否偏安一隅岂是汉人说了算的?可这事没有他置喙的余地,现在大家仍住在一起、面上一团和气是因为他的母亲,爹爹的第三任正妻尚在人世,等大哥的长子娶了妻生了子,他就真真正正成了江氏的‘旁支’、‘分家’。

想起江元时,十二郎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感觉,到底是大哥变了还是他变了呢?小时候爹爹事忙,‘长兄如父’,六哥往下的几个孩子都是大哥抽空拉拔长大,因他是嫡出,他待他还额外看重两分,爹爹起意北上时特意说服爹爹把他也带上。

“男孩子大了,总要出门见见世面的,”他道,“你几个哥哥都是打那学堂里出来,去了可不要想家,有什么事使人传话也行,写信也行,不许学你五哥,书没读几本,抱怨抱怨了一车,折了咱们家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