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休怨见他脸都哭红了,再一摸,背心里都是汗,立刻将他抱出来擦身换衣服,嘴上哄道:“肚子饿不饿?还有一碗白糖蒸芋泥,吃了就赶紧睡觉好不好?”
现在白糖紧俏,那本是他留着自己宵夜的,白某人极嗜甜,饭可以不吃,点心不能不用。李九见他们一副‘父慈子孝’的形容,忍不住嘀咕一句:“慈父多败儿!”
慈父只当没听见,挟着小哥儿一溜烟往厨房里去:“吃糖糖咯!”
不巧碰上下雨,花了足足七日一行人才抵达天都南京。遭受了几波炮火轰炸,外城的好几段城墙只是被简单补上,还没来得及修整完全,好在每隔几里就会有一座简易瞭望台,城墙的缺损似乎并不影响什么。从前虽未到过这里(只在火车上见过几眼),李持盈能感觉到,这座古城哪里不一样了与凤阳一样,巍峨庄严的宫殿被暂时征用为办公、会议之所,六部衙门里不见了官员随扈,出入皆是布衣平民,街上有人叫卖报纸,有人分发传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味。
李泽十分捧场的哇了一声。
“先去找驿馆吧。”
这一趟算是公差,路费住宿都有公家解决,不等他们稍作整顿,洪宗主听说人到了,急急的立刻派人把她叫了去,到了地方李持盈方才明白为什么事态如此紧急,面对那四五大箱子法文手稿、英文图纸,别说洪方彦了,说实话连她也傻眼了。
“这是……”
“应天火器厂和造船厂的资料,还有路子为带来的真定的手记。”
路子为这名字有些耳熟,李九回想了一番,哦,原浙江水师的将领,虽然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他果然趁机拉拢了一批大娘娘的旧部。李姑娘打开一只箱子扫了两眼,实在懒得绕弯子:“很急着要吗?”
“尽快吧,船只损毁得厉害,新型战舰拢共没剩下几艘,实在不行还得往外国买去。”
白衣教内并非没有精通洋文之人,只是大都没有受过长期的学堂教育,日常交流无碍,阅读文章、翻译图纸只怕吃力,别说短时间内整合这么许多。洪方彦也是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好不好,先寻几个人分头译着,整理出一批再说。
“听说你决心入教了?”她光顾着看东西,洪宗主也不着恼,反倒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人说起闲话来,“白鱼竟没有反对么?”
李九试图将第一只箱子里的东西一摞摞拿出来,被粉尘一激,呛得连声咳嗽说:“我的事,为什么要问他是同意是反对?”
发展新教众需要有教内人士做担保,白鱼没有入教,左护法便自发担下了这个职责,洪方彦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道果然好个丫头,略作沉吟:“既然还未分宗,就归在我青龙宗旗下吧,将来重整应天女子学校你必能出一分力。”
应天女子学校……那是李持风的母校,江南出身的女官近两成毕业于此处。她猛地抬起头:“宗主有意重整女子学校吗?”
“世人大多看轻女人,殊不知女人的态度一样重要。”
江南多才女,恰逢庄王无道,洋人又步步紧逼,大批民众北上逃亡,其中不乏名门望族的女儿、乡绅官宦之后,他这么做来争取这些人的支持也无可厚非。李持盈忍不住多了句嘴:“可是财政吃得消吗?”
光陆上部队的军费开支就已经是无底洞,三五年内南直隶很难恢复元气,别说最近还新添了水军。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洪宗主果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让人给你拿块青龙宗的牌子,再教你几句简单的暗号档口,免得来日‘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就太可笑了。”
说完外头有人敲门,似是有什么要紧政务,催他赶紧回去。
恰巧李九翻到一篇真定的手书,忽然脑子一热:“宗主不会杀吴子华的,对吗?”
“杀不杀他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对方步履不停,“对了,明日下午三时有个英吉利的记者要过来采访,我实在抽不开身,劳你去陪着说会子话。记得把应天女子学校的事透出去。”
第066章 芳春几度
“看来是瞄上了大总统之位。”某独门小院内,江寄水一身素服,眺望了一会儿东方红墙碧瓦的紫禁城,相比北京的宫城,南京紫禁城占地更广,规格也更方正,在参天银杏与梧桐的映衬下,愈显古意盎然。
时值季春,院子里开满了桃花,陪客之人是个留着八字胡的青年男子,三十不到,汉洋混血,一口浓浓的京城口音,一听便知是北方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如今还有谁能和他叫板?不过南边正乱着,哪里就虑到那一步了。”
江寄水不置可否,他一向信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长江以南尽入囊中才想起来收买人心未免太迟了。用过一回茶点,对面的人耐不住性子,径直道:“听说洪方彦正四处求购棉花和茶叶。”
“棉花和茶叶?”
天国政府刚刚建起来,百废待兴,缺钢缺铁缺火药,怎么先急着求购这两样?也没听说南直隶地区缺衣少食、饥荒泛滥啊。
“头先不知得了个什么高人,献计叫他养鸭子,鸭绒拿来做冬衣,鸭蛋供给军中,鸭粪又可填肥,到底安稳过了这一冬,开了春却倒问起棉花来了。”不用问也知道,这里头定有缘故。江寄水想了一回:“茶叶不难,棉花多产自山东,现如今南北大铁道教洋人把持着,恐怕得费些功夫。”
华德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说你跑来南京做什么,难不成是为这个来的?”
铁道不通,海路难行,可不就只剩大运河一条路能走了?江家本是跑船出身,便是朝廷散了,各地水匪横行肆虐,他们的船队未必没有法子。
“歪打正着罢了,”江十二郎微微一笑,“这次过来没同家里哥哥们通气,原是内子心情不好,想说带她出来散一散,不想半道上听说了庄王的事,不得已只好改道。”
从前在北京时华德是章台馆的常客,他系前任西班牙驻明大使的妾生子,亲爹回国前给他留了笔钱,他又运气颇佳,靠熟人做成了几单生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虽然差了七八岁,二人交情尚可,一听说人在南京,江寄水便寻了个空儿前来拜访。
“我还没娶妻,你倒先成家了。”江周联姻这么大的事华德不可能没听说,他素习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前后好几个姬妾都是娼姐儿出身,说话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那位周姑奶奶生得很美么,还是床上功夫了得?这爹都死了,你却不提休妻?”
江寄水不搭腔,正因为爹死了,连个可以回去的娘家都没有,独身一个妇人在乱世怎么生活?不如养着她,还能搏一个仁义君子之名。
见他不说话,华德嗤笑一声:“这些旧派的汉女最没意思,脑子木身子更木,不如找两个洋妞玩儿。”说着来了劲,挤眉弄眼的凑过去道,“年后南京城里入驻了不少西洋记者,其中有个英吉利女人,胸大腿白,当真是极品。”
“你就是洪先生的代理人?”不止李持盈没料到所谓的英吉利记者竟是这样一位青春年少的短发女性,对方也在她进门的瞬间眯了眯眼睛,起身确认来人是否走错了地方,“无意冒犯,您看起来太年轻了。”
李九微微欠身:“彼此彼此。”
借落座的功夫,双方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玛格丽特穿了一身米白色的裙装,搭配同色船帽和手套,看起来干练又优雅;李持盈则是赤枣色短袄加花青马面裙,腰间系着青龙宗的竹牌。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李九自觉拿出了明国仕女的风度,腰杆笔直。
“初次见面,先容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玛格丽特·奥尼尔。”
“很高兴见到你,敝姓李,称呼我李小姐就可以。”
“我知道,你们教会对名字非常看重,轻易不以真名示人。”玛格丽特耸了耸肩,浅笑着表示理解,“采访结束后能请您拍一张照片吗,我们恰好带了照相机。”
……怪不得要把她推出来会见这位奥尼尔小姐,对方很明显不是第一次与汉人打交道,甚至不是第一次与白衣教打交道,思维之敏捷、言谈之犀利,无怪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外派记者。暂时顾不上欣赏那台体积硕大的古董照相机,李持盈此时方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迟疑之下挑着眉问说:“这位是?”
“哦,无需在意,他是我的家奴。”玛格丽特全程没往那边斜一下眼神,“黑人里他算是比较聪明的,还会写字,我带他来替我们做记录。”
主人两手空空,只拿着一张写满问题的字条,蜷在阴影里的黑奴笔耕不缀,一刻不停地刷刷书写,仿佛要将她进门之后的所有对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李持盈注意到他的衣着很整洁,只是始终弓腰低头,到底还是挪开了视线。
玛格丽特不慌不忙:“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近来有传言说,洪先生有意南下讨伐庄王,不知此事可当真?” 小颜?
第06章 千金买骨
洪方彦当然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南下,英军还在徐州以北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就会被攻其不备,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巩固防线。再者庄王昏聩,作为压抑了几百年权欲的藩王,一朝得势后不可避免的荒淫无度,四处搜罗美女‘炼丹’、不顾民怨强征壮丁入伍,不必专程出兵,李持盈都能瞧出来庄王迟早会自取灭亡。
但这些实话显然不适合对玛格丽特说,打了一会儿太极,对方干脆利落地转换了话题:“你认为吴子华会在下个月的审判中被判死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