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休怨知道她是想转移话题,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打算去襄阳吗?”

对面同样静默片刻,两只手下意识绞紧了衣摆:“万一是假的怎么办?”

她做过太多次类似的噩梦,梦见空荡荡的闻笙馆和非仙阁,有时是春日午后,有时是夏夜晴空,梦中人带着笑唤她姐姐,而每当她回过头去,奋力寻找,总是只能见到一颗狰狞可怖的人头。朝廷说凤孙早已经死了,拿出一具焦黑的尸体力证襄阳那个根本是冒牌货,尽管凤孙戴罪,毕竟是太兴爷的骨血,当今最重亲情,不能容许乡野贼匪玷辱他的身后名。

……万一确是假的呢?如果是持晖,他为什么不去山东投靠李汇?为什么会在这个档口明晃晃地站出来替藩王们挡枪作靶子?

不等白休怨再说些什么,忽然牛车一阵颠簸,急急刹住,外面有人大叫道:“还不快他妈的喊人来!!上马!上马!!三厂又跑了十二个女工!!!”

第04章 忆江南

真定驾崩前南直隶各府就开始暴力镇压频频发生的罢工事件,到这会儿武力冲突已经成了极平常的事,兵丁们有条不紊、动作飞快,急促的脚步声、弩箭和马蹄渐次响起,白君透过车窗望了一眼,本来不剩几个人的街道上尘土飞扬,没能及时撤走的女工们与士兵厮打在一起,很快地上就多了好几滩血迹。

车夫见状立即掉头,骚乱中牛车不知撞到了什么,车壁猛地震了一下,一个尖锐的女声道:“是阉狗的女人!”

李持盈心下一惊,果然不出片刻功夫,领头的几名女管事调整战略,试图挟持她们以威慑官兵人都知道容贤贪色,也都知道他并不在乎府中女人的死活,这个去了自有更好的来,因此卫兵们分毫不肯手软,大有干脆连他们一起斩杀的架势。

“娘子、娘子”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一手持刀,一手将相对娇小的她从牛车里拽了出来,生怕白休怨一怒之下暴露身份,李九杀鸡抹脖子般给他使眼色,令他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娘子手下留情……”

女管事本不想搭理她,架不住她一副慌里慌张的可怜样,低头见她没有裹脚,便知是良家女,心内一软,低声喝道:“闭嘴!”

“我在他府上就不受宠,娘子拿了我也是无用……”

李持盈看出来了,那些士兵不想造成太大规模的伤亡,只想‘擒贼先擒王’,弄死几个领头闹事的以儆效尤。抓着她的这个女工匠看着人高马大,但却面黄肌瘦,明显疲累过度、身体受损,不是仗着胸中那一口心气,未必能有这样的爆发力。

她拽着她一路后退,不忘反驳说:“不受宠会让你出府?”

姓容的阉狗精明得很,但凡出现必定前呼后拥,他那私宅更是铁桶一般,不受宠的女人怎么可能获得随意出门的权利?说完似有人认出了她的脸,另一个声音恨恨道:“就是她!在船上就假惺惺地讨好太监,只怕爬不上阉狗的床!”

女管事眼神一变:“不知廉耻的东西,我若是你爹娘,一巴掌扇得你满嘴骚牙都找不见!”

女工逃脱是大事,很快几条主干道就被封锁起来,城门处也加多了一倍人手。类似事件不是第一次发生,只是每次都草草了结除非自立门户,女人在大明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逃出来又能去哪儿呢?回夫家?她们的工钱有一半落在夫家手里,丈夫和公婆一秒都不会耽搁,立刻又给扭送回来,白挨一顿毒打;回娘家?法理上来说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婆家一旦派人讨要,结局仍旧一样。李九小时候松江的女工们就为争取同工同酬大肆闹过罢工,不知死了不少人,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娘子也是被卖来此处的吗?”这几个人的行动果决、目标明确,不似走投无路后的发泄,倒像是早有预谋,不论时机还是路线都经过了一番考量,李姑娘被骂懵了一瞬,回过神后无奈道,“马上北京的使臣团就将抵达怀远,现在凤阳府上下最不缺的就是守备,娘子打算怎么走?”

大明律规定只有父亲、兄弟或丈夫能证明女子的良家身份,她们没有文书在身,容贤随时能以惩治逃工的名义将之处死,丁点责任都不用负。

“那也好过在这个地方被搓磨到死!!”

一天十六个小时不间断的劳作,吃食只有糙米和酱菜,动作稍慢一点就会招来无穷的打骂和折辱……成年男子尚且很难撑过一个月,何况这些年轻的妇人们?她们本是好人家的女儿,一朝被那杀千刀的阉狗卖到此处,病了死了也无人问津。

“娘子且听我一言”她还没来得及将后半句话说完,不远处一名骑坐在马上的武官朝这个方向砰砰连开数枪,白休怨再也顾不得许多,闪身掩着她卧倒在地,不属于她的温热鲜血登时溅了满脸。

铺路的黄土滚在身上,一瞬的失神后李持盈第一反应便是在他身上到处摸摸:“你受伤没有?你……”

他看出她慌了,努力安抚她:“没有,我没事。”说着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你看,一点事都没有。”

他不敢让她瞧出来自己其实惊魂未定,方才那个官兵分明想将她也一起杀死,只要再晚一点点,或是他一时失手,稍微偏了一点点,她就……

“两、两位娘子,”眼见动乱稍平,几个明显不是南方口音的兵士边骂晦气边将那几具女尸一席子裹了拖走,容府的车夫白着脸小跑过来,生怕他们也趁乱逃跑似的,“咱们还是赶紧先回府吧,再闹起来怎么得了!”

她不敢低头去看身后的那汪血泊,也似乎看不见周围或打量或仇恨或戏谑的目光。一拐一瘸地挣扎着站起来,素缎马面裙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和污渍。

“这不能怨你。”白休怨用力攥紧她的手。

第00章 人间别久

自然是不能怨她的,她既不是开枪杀人的直接凶手,也非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那些人的死无论如何怪不到她的头上来,不知为何白君却很能理解她的难受:她是汉人,也是女人,人总是做不到对同类的悲惨遭遇视若无睹。

回到府里立刻洗了个澡,下人们嘴上不留门,不出一盏茶的时间阖府都知道她们在外头遭遇了意外。时值黄昏日暮,瑶娘翘着一双金莲小脚坐在花园子里,边吐葡萄皮边与丫鬟们高声闲话:“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月不闹上三两回?就吓成那样了!”

两个丫头皆不敢搭腔,她又自顾自地吐出几粒葡萄籽:“从前那个柳氏胆子倒大,仗着几分姿色,还想撺掇杨氏和王氏与她一起逃跑,嗤,现在都躺在地下喂虫子了吧。”

草虫和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左右无人应和,她独坐半晌,自觉无趣,又扶着婢女回屋不提。

是夜天黑得很早,李持盈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直到打更都没能睡着,白君照旧睡在外面的卧榻上,他向来觉浅,耳边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忍不住问说:“睡不着?”

李九本想装死不认,过了一会儿,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于是举着一盏小灯披衣下榻,脚步声又轻又沉,才将拨开床帏,她立即抱着枕头半坐起来,不太合身的寝衣像团皱巴巴的云彩笼罩在她身上。少年瞥见她颈后缠绕着两根细细的系带,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你睡里面吧。”

李持盈不再扭捏,等他吹灯卧下,主动又飞快地钻进了他怀里。白君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两人依得更紧,一面拍着她的背道:“害怕?”

她摇摇头,想要找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偏偏遍寻不得,心中憋屈感更甚:“……我觉得我应该要做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到。”

先前努力压下的罪恶感今天加倍冒了头,如果华仙公主没有倒,或者晖哥儿顺利即位,她这个乡君说不定能找到机会进言于上,拯救几个身陷泥潭的可怜妇人,尽管她深知这点努力在‘大义’、‘大局’面前微乎其微。经过近百年的不断战乱,大明的人口一直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临界点,因此显圣皇帝才不顾礼法‘行此下策’,鼓励或强制要求底层女子出来抛头露面。

分明、分明这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文明进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能要求容贤立刻将她们放了,因为前线急等着布帛和粮米;但她也不能昧着良心告诉自己这都是不得已,这是为了帝国必须作出的牺牲那个女管事的血那么热、那么稠,她不是机器,她是个人。

“……从前南直隶有过工会,不过那里头话事的都是男人,女子很难说得上话。后来有个白衣教的堂主掺合进去,肆意逼奸女工匠的事才渐渐少了。”他的下巴紧贴着她的发顶,说话时胸腔也跟着微微震动,李持盈鲜少听他主动说起白衣教,不由竖起耳朵,“我虽不信他们那一套,也不能不承认那是个好人。”

整合人心是很难的,尤其一群没怎么受过教育但有能力欺凌更弱者的人,李姑娘依稀想起那年柳枝回京述职,说南京的某个工会会长被小吴将军当作白衣教党羽杀了,南京的几大工厂纷纷暴乱。

她从他怀里稍抬起头:“白衣教……真的被屠戮干净了吗?”

“若是那样,容贤为什么如此害怕?”他替她将一绺碎发别回耳后,“遭到重创不假,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今日这种事仍在发生,白衣教就不可能消失殆尽。”

七月初一日,使臣团抵达凤阳。今年是罕见的酷暑天气,若不用冰,半个时辰不到汗水就能浸透里衣,李汇读罢报纸,擦着汗凝眉道:“再等等。”

不论那几个年轻人多么巧舌如簧,法国佬不可能被糊弄几句就草草退兵,他们当初为什么不顾伤亡硬要登陆?无外乎客场作战,补给告急,不登陆三军都得饿死,所谓破釜沉舟,自然士气非凡。真定一手栽培的几位将领也不是吃素的,此番是被大娘娘突然驾崩的消息吓着了,加上京中胡乱调度,因故节节退败,有趣的是不知哪个不要命的竟在这档口散布消息,说吴子华落到了法人手里……等大家发现朝廷既没打算派兵也不准备给钱,和谈破裂,那时才是举兵的最佳时机。

“万一真教他们谈成了呢?”入夏朱持晖就十五岁整了,眉宇间隐隐有了些成人的稳重,“襄阳那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伯父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么?”

这声伯父叫得李汇心头熨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捻着胡须笑说:“不过是无名鼠辈,欲借殿下之名壮声势罢了。”

“朝廷把张瑜都派出来了,可见十分忌惮。”

天津火器营算是北京为数不多的几张底牌之一,今次为了讨伐‘凤孙’,精锐尽出,很有些势在必得的意思。李大人放下书报扫了他一眼:“殿下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