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李姑娘顶着一对通红的耳朵:“你可以稍微用点力的,这样我反而觉着痒。”

也略有一些冷。农家自然不会有地龙,仅有的一个炭盆发热有限,是以哪怕他用被子将她的臀腿都盖了起来,时间一久还是有些瑟瑟凉意。

他被她说的脸上挂不住,指尖按住皮肤,一手举着药粉,还没来得及用力便听底下嘶了一声,白休怨恼羞成怒:“重了你又喊痛。”

“我哪里有‘喊’痛?”她振振有词,“再说我痛我的,你弄你的嘛。”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彻底处理好伤口,他看一眼窗外,抓起刀起身欲走:“趁天没黑,我去城门处看看。”

隐约听到小婴儿的哼唧声,李持盈一边穿衣一边蹬鞋跑去侧间,同吃同睡了两个多月,她也算熟知这小子的德行,果然,浅睡一觉后拉了一大泡尿。小孩儿皮肤娇嫩,捂着冻着都容易生病,她笨手笨脚地替他换尿布,不忘问他:“你还会回来的吧?”

说穿了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完全可以把她丢在这里不管,李九深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当不会拿她和小郎的性命去向别人讨赏那就够了,她不该再奢求别的,但也许是因为其他所有可以信赖的人都不在身边,她竟有些期盼他能再与她同伴一段时间,不要将她孤零零地抛下。

臭小子嫌弃大小姐手脚不够细致,正在那里挥手蹬腿儿地发脾气,没一会儿就把她惹出了一头细汗,白休怨看着她和小婴儿斗智斗勇,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有些可乐,临走前答非所问地回说:“我在北京还有事没办完,暂时不会走。”

一连三日城门紧闭,就连《大明日报》也首次停刊,可以说所有人都预感到了风暴即将或正在降临。地主家的一个傻丫鬟道夜里听见马嘶和火铳声,但动静不大,且过一会儿就自己散了,李持盈的心好似海上落日,终究一点点沉了下去。第四日破晓时城门终于大开,两列甲士策马出城张贴告示:真定皇帝驾崩,择令端王之女朱珪继位为帝。

随之而来的是对凤孙派的第一轮大清洗。

变天后为表新帝厚德,沉寂已久的徐家人被重新提拔了上去,负责打扫水牢的仆役一见那身艳丽逼人的飞鱼服,立刻点头哈腰、连声问好:“徐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大人吃过没有?底下湿气重,仔细您的鞋。”

徐徐摆了摆手,一双丹凤眼里瞧不出喜怒。从六品试百户,不大不小算个官儿,同爷爷叔伯们自是没得比了。

“她醒着吗?”

几个杂役互相对视一眼,声音登时小了下去:“这……清早起来听见点儿动静,想是醒着呢。”

他也不与他们理论,抬步就向里走去。都说北镇抚司是活地狱,里头没有一个不是阎王爷,叫他说人们真该来瞧瞧这水牢,五尺见方、深约一丈的水池子,里头养着好些长嘴尖牙、啃食人肉的小鱼,犯人双手被吊在吊环上,要她说话呢,用机关将绳子收紧,使她的脸浮露出来,不要她说话便将绳子放松,逼得她奋力踩水才能勉强将口鼻浮出水面短短数日,养尊处优、鲜花良玉般的怡郡王已变得面目全非、人鬼难辨。

远远儿听见脚步声,朱颜努力睁开一只眼睛。

徐徐把灯笼放下,在她跟前站定:“我再问你一次,玉玺在哪里?你若老实回答,我就给你个痛快。”

潮湿且空旷的地下,再虚弱的声音也似带着回声:“……徐家人?”

那双凤眼与徐同光、徐客洲如出一辙,并不难认。

少年握紧刀柄:“废话少说,难道以为自己还是郡君么?还是异想天开,幻想着有人会来救你?你的仪宾连同天津火器厂主事都已经被缉拿下狱了,何必死守着一个玉玺不肯放?”

他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年纪,娃娃脸,嘴边刚长出一层绒绒的小胡子,朱颜想起晖哥儿,忽然浅浅一笑:“既然只是一件死物,她为什么非要你问出下落来?”

晖哥儿肯定逃出去了,所以端王妃才会如此忌惮一件玉器,她怕万一国玺落在晖哥儿手上,什么顺天承命、得继大统都是笑话。

“进诏狱前人人觉得自己是硬骨头,硬到你这份上的我只见过一手之数。”登基大典在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徐徐踱着步子,不得不使出杀招,“你就一点不担心你的儿子吗?他才几个月大,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会一命呜呼。”

“怡郡王勾结西藩喇嘛,咒杀先帝的罪名已定,依律当诛三族,可是当今仁德,说不定会念及骨肉亲情,饶那孩子一命。”

“天子就是天子,贼寇就是贼寇,”朱颜又笑了,“我的孩子不会愿意靠这种方式苟活于世……不论他是人小福薄,随我一起去了也好,还是躬耕布衣、一辈子做个田舍翁……他有他的路要走。”

此生我已是十分幸运,有一个宽和憨厚的爹,一个精明强干的娘,还有一双肝胆相照、值得托付生死的弟妹,就像大娘娘信任我,我也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能做得比我这个天资不足又顿悟太晚的姐姐更好。

邪不能胜正,我只在天上等着那一天。

第02章 而今听雨

夜半朱持晖被雷声惊醒,弹开眼睛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既不见星子也没有月亮,唯余道道闪电如利剑刺破云层,一场泼天大雨即刻就要降下。

“二爷?”马车里地方窄,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腰酸背痛,守在车外的亲兵听见动静,小声凑过来问道:“二爷要什么?”

他揉揉脑袋,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想明白自己在哪儿:“……不必,做了个梦罢了。”

连日奔命,一行二三十个人吃不饱睡不好,全靠胸中的一股心气支撑着。亲兵也不再劝他,只道:“二爷再忍忍,进了山东就好了。”

他的外家李氏盘踞山东近百年,只消回到那里,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车里的朱持晖没有说话。

算算日子,今日就该举行登基大典了吧?输给一个不足三岁的小女孩,还被扣上逆贼的罪名仓惶逃出北京,一路上东躲西藏、风餐露宿,若说心里半点不难受必定是在骗人,可更教他难受的是京里至今没有传出朱颜的消息。爹娘都被下狱,表姐生死不知,身边的人却齐齐劝他,说此时万不可沉不住气,那边故意如此为之,就是想要引他现身,好彻底掐灭这最后一点威胁。

李持盈不在,他无人可以倾诉,其实颜姐姐登位对他来说并非不可接受,恰恰相反,内心深处他有种直觉,朱颜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她的温润藏锋、恩威并重更适合杀人不见血的庙堂与宫廷。

“派去青云寺的人回来了吗?”

大雨在鸡鸣前哗啦啦落下,两名甲士一路策马狂奔而来,也不管满腿的泥点子、满面的水渍尘土,喘了口气便急急复命说:“回二爷的话,这几日盗贼横行,青云寺上下早已遭了附近的强盗洗劫,和尚们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寺中女眷也”

粗使丫鬟和婆子们有的是直接捅死,有的被先奸后杀,几处厢房院落一片狼藉,细软金银等物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连妆奁、镜匣都不剩,至于在那儿小住的太太小姐们,据寺里幸存的小沙弥说要么给掳回土匪寨子里去了,要么用完丢弃在半道上,世道不太平,就算还剩口气也基本是死路一条。

说着其中一名亲卫拿出半截摔断的玛瑙镯子,朱持晖的瞳孔一缩。

“二爷,”护卫中的领头者名唤孙钊,二十五六就被调到华仙公主府上,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乡君和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么不测,将来咱们也还可以替他们报仇雪恨。眼下京郊处处是埋伏,再怎么样不能坏了二爷的大事。”

他不可能一辈子顶着弑君叛国的罪名躲在乡间,就算他本人愿意,公主和李家也不会答应,被流放斩首、沦为阶下囚的那些臣下也不会答应,而如果要起事,一个惨遭贼匪凌辱的姐姐决不可能为他增添光彩,连联姻都做不到,现在的李持盈就是个污点。

“报仇雪恨?”晖哥儿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张口欲驳,你们凭什么认定她已经死了?也许她此刻正等着他来救她!!也许她正想尽办法与贼人周旋,努力拖延到他救她出虎口的那一日!!失了清白又怎么样??难道是她主动委身于贼?分明是她受了欺负,为什么个个都是一副盼她去死的声气?!

更不必说她身边还带着朱颜的儿子,舅舅、颜姐姐一脉唯一的骨血……

一见他这副模样孙钊便知小爷的脾气上来了,他不比袁虎好性儿,沉着脸加重语气道:“公主和驸马凶多吉少,属下斗胆谏言一句,二爷切不可还如以前一般肆意行事。”

朱持晖攥紧了拳头,他并非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些卫士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因为政治斗争失败被迫随他一起流亡,人心易变,谁能担保他们会永远忠心?此刻他便如史书上的唐明皇,一旦出现一个陈玄礼,马嵬驿之变就在眼前。

双方无声僵持了一会儿,雨势渐渐变小时朱持晖闭了闭眼,咬紧齿关做出了一点退让:“到了山东立刻再派人去找。”

孙护卫松了口气,低头答说:“是。”

大雨一连下了四日,势头终于减弱这天李持盈往脸上抹了两把煤灰,又特意将眉毛剃了,重新歪七扭八地画了两条,抱着孩子顺利混进了北京城。虽说战时万事从简,登基大典还是得讲讲排场,唯恐城里死了太多人,场面不够热闹,这几日把守城门的兵丁好说话了许多,甚至有赶人进城的。白休怨替他们打着一把半新不旧的油纸伞,他生得太漂亮,尤其眉眼,被迫贴了满脸的络腮胡,又被她在鼻头画了一颗又大又丑的大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