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现在气氛如何,她这个住在京郊的人反倒是最清楚的前来赏桂的贵妇明显不如往年多,待的时日也不比以前那么长,来往的小商贩愈少,周围大大小小的地主们甚至拖家带口躲进了山里,就连青云寺、护国寺等佛寺也开始偷偷清理地窖,以防万一。

连年征战,老百姓对战争并不陌生,差不多的人家都设有地窖,里面囤着大量粮食和水,约等于一个简易版的防空洞。相传京畿地区还挖有不少地下通道,为的是皇帝和妃子们出逃方便,不过无人亲见过,大家都以为笑谈。

“我的好姐姐,怎么是你在这里忙活?汪氏她们还没有回来?”不多时竹枝出来倒水,见梅枝在那里低着头换尿布,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是有气的死人,吃个饭就跑得没影儿了,倒来使唤我们!”

梅枝虽也不高兴,却没出声,两人都瞧出来这孩子绝不是什么护卫与粉头的私生子,只看李持盈的用心程度就知道,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昨儿夜里兰枝还与槿枝嘀嘀咕咕,说要不是姑娘实没空生下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她都要疑心小郎是不是姑娘的亲生骨肉。

当时就被竹枝狠狠地罚了,一日夜不许吃饭,这个月月银也全部革掉。

“那两个小的还在站墙根呢?”奶姆们听见骂声,一个个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梅枝索性与竹枝换个地方说话。自从松枝放出去成了亲,当年四个大丫鬟只剩她一个了。

见盆里还剩些肥皂,竹枝一边把铜盆放下,让她兑了水就着洗手一边道:“站久了才知道长记性,口没遮拦,放在哪里都是要打死的。”

姑娘家清誉何等重要?一个失了名节,一家子姊妹、堂姊妹都要受牵连,不见袁护卫且不敢轻易往这院子里凑?就是怕传出什么话来,带累了姑娘。

梅枝不再试图替她们说情,默默擦干双手:“我看,京里像要出事了。”

自从住到青云寺来,姑娘总是有意无意地不许她们偷懒偷闲,教她们‘多出去逛逛’,后山这么大,一逛就是一下午,晚上用过晚膳,累得说会子闲话就睡了。她们两个都是贴身侍候的人,岂会不清楚李持盈早把大家的卖身契找了出来,就搁在妆奁下面的小匣子里?

竹枝顿了一下,目不斜视:“那也不与咱们相干,姑娘在一日,咱们就当一日的差。”

流民越来越多了,虽然顺天府尹联合山东布政使将那些人都挡在了南方,《大明日报》也未见半个字的相关报道,可李持盈每天都要读上好几遍《江南时政》、《应天要闻》,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情况并不像朝廷宣扬的那么乐观。

梅枝是听着大娘娘大败英法联军的传说长大的,松江姑苏一带还曾将这事编成戏文来唱,她心里天然有种对真定的崇拜和相信,总觉得大娘娘都亲自出马了,怎么还可能出问题呢?

“柳枝依然没有消息?”

“……想是给扣在哪里了吧。”接到信函后柳掌柜迅速将中药铺和几间出租用的房舍折价出手,银子存在银行里,银票和这几年间的总账、分账一道寄回了北京城。东西早都到了,人却不见踪影,竹枝故意笑道,“她原比咱们有本事,在哪儿都是头一份,操心不到她身上的。”

两人又说笑几句,各自吃饭不提。

过了几日,霜果然结得更浓,夜里不烧炭盆便冷得挨不住,李持盈洗过澡后钻进被子里,被窝还没捂热就听外头有人敲门:“梅枝?竹枝?有人在吗?”

竹枝听出是袁虎的声音,匆匆系上外衣出去开门:“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那厢李持盈已三两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足蹬皮靴,又将小郎抱在手中。很快门扉一开,袁虎压着嗓子焦急道:“事出紧急,还请乡君和小……小郎速速随我出去躲一躲。”

第0章 地崩山摧(剧情)

北京城东灯火荧荧,半边月亮都似被燎着了,火红滚烫的挂在天上。李持盈被袁虎塞进马车里,一行人趁夜赶往附近的农庄。

“那底下有个地窖,里头有菜有水有米,还有个炉子能生火做饭,铺盖家什也都是全的,五六个人下去躲十天总不成问题。”

马车太急,她被颠得七荤八素,不忘顾着手里的孩子:“郡君和晖哥儿怎么样了??”

那么多火把灯笼,最少也有三四百人,郡王亲兵仅五十人,哪怕加上公主府护卫也就二百人不到,武力冲突起来胜算着实有限。

袁虎只顾赶车,半天才逮着空道:“安顿好此处,我去城外打听打听,郡君不打没准备的仗,咱们不可轻举妄动。”

如此阵仗,李持盈心知多半是真定之事捂不住了,好在朱颜早有准备,应当不至于被逼进死角……

端王府里,几位幕僚被一齐‘请’来,静默如死地枯守在厅堂一侧,主座的王妃许氏全副披挂上身,头戴杂宝凤冠,手里紧攥着一块翡翠双鱼佩。

连日高烧,端王早病得意识模糊,恍惚间听到有人说:“王妃须早做决断……今夜王爷若是……怡王与凤孙……那时郡主虽也登位……”

紧接着便是来往不断的脚步声。他咳得浑身发软,心道原来我要死了,他们忙着给自己安排后路……国赖长君,朱如梦一但大行,他又撒手离去,不足三岁的妞妞在已经十四的朱持晖面前几乎没有优势,若不先发制人,结局便已注定。

妞妞,他想起那孩子的来历,徒劳地挣扎着想要起身:“来……”

门外一个大丫鬟听见异动,匆匆小跑着进来:“王爷要什么?”

说罢也不等他答复,自顾自地开始检查痰盒、枕巾及床褥等物,入夏后好几次他控制不住自己,尿溺在身上,如今这些近身侍候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我要死了吗……端王不禁回忆起母亲去世的下午,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朱如梦大婚回门,进宫拜见爹爹和母后。

“……你以为你害死我娘,入主中宫,太子位就是你囊中之物了?就凭那个病秧子?”

“半截膝盖入土的活死人,使人将他抬进东宫我也有本事再拉他下来!”

“凭你们怎样机关算尽吧,生下那样一个废人,你或许有命当皇后,但绝没有命当上太后!”

他已经记不得当时朱如梦的表情了,甚至记不太清这件事到底发生在太兴多少年,总之真定离开后不久皇后就薨了,宫女太监们熟练得仿佛练习过千百次,一眨眼的功夫就用白布将整座宫殿包得严严实实。

铺天盖地的哭声、浓烈到刺鼻的藏香味,以及触目生寒,用来防止尸体腐坏的无数雕花冰山……那就是死亡。

朱如梦也死了。

“咱们的人已将公主府和怡王府围住,不论如何,一个失职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先帝离京后所有大事小情一应是怡王管着,好好儿的突然驾崩了,她第一个逃不脱。”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一个失职罪就想摁死凤孙?”一个鹰眼文官讥笑道,“我看是怡郡王趁机弄权,中饱私囊,怕先帝回朝怪罪,故意按下先帝受伤之事不表,贻误了救治时机。”

亲征时虽然带上了太医院的院使院判,然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能担保留下的太医里没有医术更高明、更会对症下药之人?万岁为流弹所伤,感染后炎症不断,最终不治而死,这里头足有两个月时间,一顶蓄意弑君的大帽子扣下去绰绰有余了。

任他们吵了一会儿嘴,帘后的许氏终于发话道:“事出从权,先将他们下狱再说。”

“王妃,此时切不可妇人之仁!”

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大,吵醒了隔壁的小郡主,不一会儿内室传来幼儿细细的哭声,奶娘抱着哄了一会儿,郡主只道:“爹爹呢?”

许氏心里一紧,连忙低声吩咐:“王爷病着呢,快哄她睡吧。”

因为前五城兵马指挥被吴子澜狐假虎威、假传圣旨,犯下了谋害皇嗣的大罪,新上任的几位再不肯参与皇室争斗,个个作壁上观,当起了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活菩萨。现在真定停灵杭州,吴子华远在倭国,锦衣卫指挥使赵婧虽然因故不在京城,最快一两日就能赶得回来,也就是说最迟明日傍晚,必须要与华仙一系决出胜负。

过了约半个时辰,端王妃的里衣彻底被汗水浸透,一名王府护卫终于来报说:“怡王府的人早有防备,不仅护卫们披甲执锐,怡郡王公然嚷说‘我是天家血脉,大明郡王,谁敢不经三司审理定我的罪?万岁圣旨何在?’”

先前那位文官怒斥一声:“番女狡诈,她果然知情!”

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天亮后百姓势必议论纷纷,再者,城里还住着那么多西洋记者,她决不能让妞妞重蹈真定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