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怡郡王十分操劳?不过拿几个主意罢了,难道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事事等着郡君一肩挑吗?”凤孙派的臣子再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荣王去世,华仙无权,朱持晖一系急需捧出一个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再说了,怡王不行,诸位倒是说出个能行的人来啊?”
端王一向体弱,这不,才刚入夏就又病倒了,每日三五个太医来回奔波,听说现在还没能起得来床;他那女儿身份是高,可惜今年刚足两岁,自然更指望不上。朱颜再怎么样,她母亲是番女,这就绝了她继位的可能,由她监国总比朱持晖亲自上要好吧?故大家装模作样地僵持几日,人选还是定下了。
圣上出京后每日不到五点朱颜便要起床,进宫与诸太妃请安,然后往乾清宫暖阁同阁老尚书们议事,怡王府因此门庭若市。数日前王宜之亲眼看着管事们将“荣王府”的牌匾取下,换上崭新的“怡郡王府”,心里竟有点百感交集。
“今儿怕是赶不及回来吃饭了,你们不必顾及我,到了点先用也是一样的。”肚子一日日变大,她也越来越嗜睡,更个衣的功夫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母妃那里你多费心。”
荣王妃一心扑在她这个肚子上,本来不许她十分出头,后来不知怎么竟扭了过来,也不说‘如有万一,我怎么对得起你爹’的话了。王宜之漱完口、穿着鞋道:“你放心。母妃本来心性坚强,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说罢令丫头们呈上已经切好、蒸软的西洋参片,“你怀着身子难免辛苦,我娘说每日早晚嚼服两片,比太医院的汤药还强,最是补气养身的。”
她也不和他见外,拿银筷子挟了两片吃了,出门前不忘吩咐:“若是公主府来人,使个小厮往宫里报信。”
“知道了。”
第0章 新生
夏天天黑得晚,太阳还没落下月亮就升起来了,为着松枝马上要嫁人,竹枝做主把春兰和另一个本名穗儿的小丫头子提了上来,一个改叫兰枝,一个改作槿枝,主仆几人躲在闻笙馆里吃西瓜。
兰枝和槿枝都是十三岁上下,仍旧一团孩子气,一个道:“隔壁的人还没散呢?”
明知怡郡王不在家,那起子人照旧从早等到晚,一天下来茶水也不喝一口,别说吃饭了。叫兰枝说,见他们亲爹都没有这样殷勤的。
李持盈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细棉布抹胸,外面罩着藕荷色绣紫睡莲的素纱褂子,边摇纨扇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大约就散了,你们听,动静不比午时那么大了。”
竹枝替她把吐满了的小瓷碟换下,嘴里笑道:“听说送礼的生怕找不着庙门,另辟蹊径都堆到仪宾家里去了,一车车一抬抬,只为求见郡君一面。”
“夫妻一体,那王仪宾好歹是官家子弟出身,哪里至于眼皮子那么浅。”
兰枝适时插了句嘴:“怪道人家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话音刚落梅枝便出手拧了一下她的腮,一时间众人都笑了。吃过西瓜,竹枝重新打水来服侍她洗手漱口,李乡君见人都散了,轻轻叹了口气:“今年的西瓜我尝着不如去年的好。”
既不甜也不脆,还有好些不大新鲜。华仙公主大病初愈、李驸马把持内务的情况下买办们依然如此行事,说明他们买不到更好的西瓜了,而如果公主府都买不到好西瓜……竹枝打着肥皂,头也不敢稍抬,半晌方接话说:“前儿桃枝姐姐进来磕头,说外头的米价已经翻了一番了。”
主仆俩谁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李持盈擦着手问说:“松枝的嫁妆都备好了?”
“依姑娘吩咐,除了必要的首饰头面,全换成金子了。”
她仍有些不放心:“那是个实心眼的呆人,你们记得同她说,有财不可外露,哪怕是丈夫也隔着一层肚皮,自己的东西千万自己保管好,叫人哄去了可有的她哭的。”
松枝和桃枝的情况不尽相同,桃枝嫁的是府里的奴才,夫妇二人仍挂在公主府名下,生下孩子也是府中仆婢;松枝的未婚夫却是良民,不过在公主的庄子里做事罢了,趁这次机会她也索性将她放了良,将来自去过她的小日子也正因此,万一松枝被婆家骗了钱,她这个前主人是没法替她出头的。
竹枝听了,不免又感动又好笑,故意凑趣说:“姑娘是没瞧见,还没出门她就在屋里哭了个昏天黑地,哪里等得到那会子呢!”
说的李持盈也笑起来:“她哭什么?又不是一辈子不见面了,日后她想你们,只管进来瞧瞧,我还能赶她不成?”
“我们也是这么说,她只是哭,还道‘你们当是去隔壁串门么?从外头进内城,坐马车也要大半日功夫!’”
八月里天气越发闷热,正式成亲那日京里好歹下了场毛毛细雨,知了趴在树上扯着嗓子叫个没完。夫妻俩先去宝华堂磕了个头,又回闻笙馆给她磕头,松枝也不管还有夫家的人在,跪在蒲团上久久不肯起身,抽噎着道:“姑娘,奴婢这就去了……”
李持盈忙不迭打断她:“什么奴婢?今日开始就是‘我’了。”说着示意梅枝给她擦泪,“这又是忙什么?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呢。”
众人劝了半日,松枝方跟着喜娘和婆家的人去了。又过了几日,怡郡王产下一子。
直到生产当日朱颜还因公务夜宿宫中原本是要回家的,谁知前线突然传了一封加急军报回来,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宫门下钥,只得在张淑妃从前的宫室暂且住下。夜半朱颜腹部不适,守夜的宫女反应过来,一嗓子喊醒了总管太监,总算避免了一场骚乱。
我朝从未有过臣子在宫里生孩子的先例,可怡郡王已经发动,谁敢做主把她抬回王府去?孩子生了足足十二个时辰,终于生下来时不单荣王妃,就连华仙也念了声佛。
产婆和太医忙了一日夜,都是满头满身的汗:“恭喜公主,启禀公主,是位小公子。”
听到嘹亮的婴儿啼哭,荣王妃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落了下来:“我的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美人迟暮也是美人,太医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顾忌着华仙公主还站在外头,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郡君是头一胎,又连日操劳,难免艰难些。将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殿内朱颜昏昏沉沉,依稀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强撑着一口气问:“是谁在……外面……”
产婆唯恐她有个好歹,凑上来仔细观察她的状况:“回郡君,是华仙公主来了,仪宾和小二爷是外男,进不得后宫。”
生孩子生孩子,世人都以为生下来就完了,哪里知道那产后疾的厉害!幸而朱颜底子不错,瞧着只有些累,没伤着根本,趁另一位产婆正给小公子洗身,她又悄悄摸了把褥子,嗯,没流血,那就应该没有大碍。
“孩子呢?”产妇又困又累,偏偏心里存着事,无论如何睡不着,“抱来给我瞧瞧。”
产婆与荣王妃换了个眼神,只肯让她隔着襁褓看一眼:“折腾了一日夜,郡君快睡吧,要看孩子什么时候看不得?”
她也不说话,合眼没一会儿就又睁开了:“你方才说姑姑在外面?请姑姑进来……我有话……”
第04章 出城
一进殿就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气,几个小宫女端着热水、巾布进进出出。张淑妃去世后其宫室便被封存了起来,一应陈设与她在时无异,华仙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朱颜,想到这是哥哥仅存于世的血脉,眼圈儿立刻红了:“颜儿。”
朱颜只是摇头,甚至牵起嘴角笑了一下:“姑姑疼我我知道,是我自己情愿要揽的这份活儿。”
公主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扭头屏退所有宫人、嬷嬷并太监太医。过了约一个时辰,直到黄昏薄暮朱未希才走出偏殿,带着儿子出宫回府。
闻笙馆内李持盈正在出神,昨儿夜里听到朱颜发动的消息她便不安起来,不论医疗技术多么发达,女人生孩子总是一道鬼门关,尤其还不是在色色准备齐全的王府生产,而是在宫中,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是朱颜已年满二十,母体发育成熟,当不会似那些十五六岁的孕妇一样状况凶险……吧?
今日在学里通没听进去几个字,回到家来更是神思难宁,一会儿在屋里来回转圈一会儿爬上书架翻找医书,还是梅枝耳朵尖,听见外头安顿车马的声音,将手中针线往桌上一放:“姑娘,公主和二爷回来了!”
她忙忙地跑下来,随便换了身衣服便往宝华堂去,半道与华仙派来的人撞个正着。大丫鬟也不惊讶,恭恭敬敬道了个万福:“真个巧了,公主请您过去呢。”
听闻朱颜母子平安,胸口的一块大石瞬间落了地,紧接着华仙公主的一句话又使她整个人精神紧张起来:“谁?我吗?”
朱未希还是那个朱未希,除了眼角多出些许细纹、人也愈见清瘦,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她慢慢饮了口茶,垂目笑道:“我看那孩子小小的,颜儿又是头一遭生子,不如去庙里求个平安符,捐些儿油钱,只当是做善事了。”说着也不等她答话,“听说青云寺的符最灵,好孩子,烦你替你姐姐跑一趟,若是赶不及来回,在那里多住几日也无妨,学堂那边自有我和你爹爹替你告假。”
空气静默了一瞬。话说到这里,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李姑娘屈了屈膝:“是。”
从宝华堂出来时天已经黑透,她刻意没有走得很快,不一会儿朱持晖就从后面撵了上来。碍于前后打灯笼的丫鬟们,姐姐只能用眼神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二爷低头轻咳了两声:“后宫重地,我如何进得去?总之母子平安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