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章 子民
“美洲佬牵的线,说罗马皇帝希望离间大明与法兰西的关系……”
白衣教内原有三股势力,一是白莲教残党,神佑爷剿灭白莲教后曾下旨肃清这些人等,姓名籍贯通报全国,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改头换面、化整为零,轻易不肯现身在人前即便现身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教内不许用真名称呼的这股风气便是他们带起来的;其二是流亡至此的倭人,白向明驻倭期间一个名叫‘蔽日会’的反明势力得到了几张大明火铳的图纸,据说还偷偷试验过,一方有技术,一方有人手,两边一拍即合。至于这第三拨,还得从当年赫赫扬扬的传教士案说起。
显圣爷那会儿朝廷不禁止西洋和尚在我大明境内修建庙宇、传道讲经,他们虽然言谈乖僻,却常常施粥布药,或是将附近百姓丢弃的女婴、因战争失去父母的孤儿捡回去养,也算做了不少功德。然而日子久了,人们只是纳罕,真有这样无私的人?更兼婴儿日夜啼哭,又不许异教徒入内查看,不知不觉便生出许多谣言来,有人说那西洋神父拿婴儿的心肝做药引,也有人说孩子全叫洋人卖给欧洲的贵妇补身子吃了。朝廷虽然听说了此事,并没当成一回事,致使这事越闹越大,最后愤怒的民众冲进广州一座教堂内,活活打死了十六个西洋神父,酿成了所谓‘传教士案’。
没人关心那些皈依了基督教的孤儿去哪了,就像无人在意来华洋商及驻明大使们的平妻、小妾和子女,他们乖巧沉默又面目模糊地迅速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之中。
“头先欧洲人打着接济基督教徒的名义与我们接触,出手十分大方,给钱又给人,拿人手短,少不得要替他们做事,后来那群倭人搭上了京里的线,我虽不晓得是谁,却知道是个极大的官儿,十几年间林林总总杀了不少人,连锦衣卫他们也敢下手。”
“你们全没见过这个大官儿?”朱持晖脸上未露形迹,腹内却吃了一惊,锦衣卫都敢杀,难不成真是端王?他这么早就开始动作了么?
杰弗逊微微摇头:“自有人负责与他接触,我们如何得知?”
五年前劫诏狱也是出自那人的授意,原说把人犯都杀了,作出封口的形容,领头的兄弟一时恻隐,只把几个要人宰了,余者都捆在船上带回南边去,路上撞见五城兵马司的人围堵一条好汉子,夜色中十几个人生生将他捅成个面筛子。
“有个胆大的兄弟趁夜摸过去,摘下他身上的腰牌才知道原来是王府亲兵。”
眼看事情越来越大,内里竟牵涉到皇嗣之争,一部分教众不愿意再蹚这趟浑水,龙椅上坐着谁对他们来说有分别吗?不问青红皂白地打压基督徒、残杀和压榨无辜百姓几成惯例,换个皇帝难道就能改变现状?
话到这里朱持晖理顺了逻辑,部分汉人教众与已经杀红了眼的倭人做了切割,为避风头将据点暂时转移到了海上。二爷转着戒子,双眸半垂:“那荣亲王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们与罗马皇帝的人约好在倭国长州藩见面,不知怎么叫他撞见了,牵线的美利坚人说不妨事,他们可以使点小伎俩暂且拖住荣王的船队,罗马人却不肯,只道此处太不安全,于是大家迅速撤走。”杰弗逊沉默了一会儿,“一出领海船队就出事了,十来艘战舰轮番开火,打得那一片海水都是红的。”
凤孙阁下许久都没再说话,反倒是杰弗逊竹筒倒豆子般接着道:“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了,你能不能……放薛大人一条生路?”
他如梦惊醒:“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去年大旱,整个江南不知有多少农民活活饿死在家里,能挣扎着上京的还是好的。父母官们唯恐财政数字不好看,在上峰眼里落下个‘能力平平’的印象,使了吃奶的劲儿讨好那些豪商大户,为此不知作践死了多少人。”杰弗逊垂着头,“绝大多数白衣教众不似你们想的那样十恶不赦,我们也有老婆孩子,也想好好过日子,能吃饱穿暖谁肯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可世道不准许啊。”
江南是全国的钱袋子,赶上风不调雨不顺的年份,层层压榨下来贩妻鬻女且是好的,都说十里洋场,秦淮风月,谁看得见那下头的血和骨?听得见老百姓的哭声呢?
“薛云卓在时大家多少过了几年好日子,兄弟们说薛大人是卧龙凤雏,定能肃清吏治,从根子上改变大明,我虽然不信,但我记他的恩。”
朱持晖慢慢坐直身体,从小到大他听多了阿谀奉承之语,国朝绵延五百年,仿佛人人都认为明朝的江山永固,很少有人会表露出这种……不加遮掩的失望和悲观。他看着他,蹙眉道:“你真的恨透了大明。”
“我当然恨。朝廷杀了一手将我养大的雪莉嬷嬷,杀了把我选进唱诗班、总是笑眯眯给我糖吃的罗伯特神父,就因为他们没能及时买到船票回英国去!我晓得英国人也杀了很多大明的兵,换了我在战场上也会想方设法杀死敌人,但是屠杀百姓和战场搏命怎么能够混为一谈?!”
“‘神爱世人’、‘众生平等’与佛祖菩萨的‘普度众生’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只要是从教堂出来的孩子就得先被打上一个‘非我族类’的烙印?难道我不是汉人?不是大明朝廷的子民吗?”
第0章 亲征(剧情)
从地牢出来时二爷还有些晕眩,眼睛习惯了黑暗,乍一见到天光不免略感刺痛,过了一会儿方缓过来。小厮长明见状,不等吩咐便殷勤不已地上前搀了他一把,口中道:“爷看着点脚下。”等他站稳了方继续问说:“今儿是回府里用饭还是?”
华仙公主已经差不多大好了,只是身子仍有些虚,令太医开了几张药膳方子慢慢将养。今日实在是没有彩衣娱亲的心情,朱持晖道:“不必费事,随便用些吧。” ⒉642
连日交战,大明全没占着好处,分明是人家远道而来、客场作战,却摆出了一副要将我军水师生生拖死在这儿的气势。杰弗逊有一句话说得不假,江南是全国的钱袋子,二月起凡工部属下的工匠一律不准请假、轮休、擅离岗位,连妻儿老小也不许出城半步,如有违令从重惩处。哪怕是他这样从未掌过权的人也能看出来,再这样下去必定出事。
长明见他神色不豫,连忙收起表情,低眉顺目地小心道:“那底下这人”
朱持晖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留着他也没用了,让怡王写个折子递进宫去,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吧。”
六月十七日,法兰西海军一炮夷平了台州辖下的两个小渔村,同日下午倭国的萨摩、长州、土佐三藩兴起抗明复王运动,十九名驻倭守将被接连暗杀,纵有锦衣卫努力控制局势,无数浪人武士揭竿而起的情况下局面好似洪水溃堤,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六月二十日,真定决意亲征。
“陛下,陛下已非垂髫小童,岂会不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国储未定,后继无人,陛下若一意孤行、以身犯险,是要将祖宗基业、天下万民置于何地啊!”乾清宫里里外外跪满了人,年逾七十、头发花白的老首辅熟门熟路地跪伏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劝谏道,“太妃新丧,国孝未过,陛下切不可哀毁过甚,因一时冲动而伤及自身哪!陛下!”
换作以前真定或许会被他们激怒,这些人一个个惶惶切切,看似忠心一片,其实没一个真正臣服于她,他们只是想以她为跳板,成全自己忠臣的名声罢了。什么样的皇帝才需要文臣们苦苦谏言乃至以死明志?昏君,或者如她这样的‘暴君’。朱如梦忽然有点累了,也许是荣王和张淑妃的死,也许是别的,她忽然不想再和他们斗心眼了,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承认自己不是君王之才又能怎么样呢?
“朕知道你们的把戏,”女皇独坐在龙椅上,斜撑着头开口玩笑,“玩儿了几百上千遍了,就一点玩儿不腻吗?”
首辅哭着哭着突然卡了壳,不知道此时应当抬头自辨还是立刻磕头请罪。
“你们怨朕不是位明君,不肯依着你们的规矩行事,所以处处给朕使绊子;朕也怨你们个个醉心权术,脑满肠肥,通没几个顶用的人。左右是磨合不了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众人都不再和尚念经似的哭谏不休,大殿上只剩一道清亮的女声,“朕问你们,朕的弟弟,大明的亲王被人蓄意杀害,死于非命,这个仇、这口气你们能不能咽得下去?人家坚船利炮地打到了国家的家门口来,一天功夫两个村子就没了,一千多口人就没了,这件事、这些伤亡能不能当做没有发生?朕可以不出京、不亲征,听你们的话乖乖做个傀儡皇帝,等下面人一封封的递军报回京,但你们扪心自问,除了朕,还有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这场战争大明必胜?!”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皇帝,至少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好皇帝,比不得神佑爷和显圣爷,也远比不上先帝,但我不会在国家需要我的时候龟缩在宫墙里。”她顿了顿,似有哽咽之声,再开口时语气愈加坚定,“十六七岁时不会,现在更不会。”
第02章 浓于酒(剧情)
“薛大人,”散朝后几个青年官员三三两两追上薛云卓,“薛大人这是要回家了吗?”
“唔,”薛云卓支吾一声,不得不放慢脚步与几个同僚见礼,“天气闷热,出来多一会儿衣裳就给汗湿了。”
几人互相对了个眼神,都笑道:“近来布价上涨了不少,连咱们也快换不起衣裳了。”
薛侍郎没接话茬,一个人慢悠悠地继续走着,果然一个最沉不住气的率先开口说:“皇上御驾亲征这事,薛大人怎么看?”
华仙驸马失势后户部的大梁就是徐勤宇在撑着,薛云卓得他提拔,破格从海关总领大臣升成了正三品户部左侍郎,油水虽然少了,胜在清贵正统,这个位置若能坐得稳当,将来拜相入阁也不是全无可能。
“圣意已决,岂是我等看与不看能改变的。”他比这群竹竿似的年轻人矮了一大截,说起话来却仿佛自有一段气势风度,“有道是主辱臣死,大家还是多费心想想如何打赢这一仗吧。”
小凤孙的传言愈演愈烈,当今的权威性和正统性再一次受到威胁,朝中甚至隐隐分出了凤孙派、端王派等几个派别,薛云卓的心里虽也看不上真定实打实的兵权在手,居然还能被一群文臣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换个弱冠少年来也不会做得比她更差了,但不论她有多蠢、多么扶不上墙,在位一日便一日为君,如果臣子们连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了,这个国家距离分崩离析还有多远呢?
为首的青年被说得面上一红,不禁后退了两步,倒是他身后一位年轻女官朗声道:“薛侍郎身在户部不可能不清楚,去年靠着海关关税国库才不至于亏个底朝天,今年又多了这么大一道口子,却不知还能去哪里弄钱填补。”
“御驾亲征也不能彻底对朝政撒手,总得留个人暂时监国吧?”
补给粮道、坐镇后方,这在古时是萧何、诸葛亮之类的能臣才能胜任的职责,薛云卓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此非你我能置喙之事。”
那女官并不睬他:“李持风的资历不足,况且也没有统筹调停的能力;内阁的几位老大人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他们不会愿意,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人人都等着别人先出头,他好出面拿人家的错处。”话虽辛辣,却是实情,今年账面的亏空数字势必惊人,谁也不愿意被当成替罪羊。
薛侍郎一时没有出声,年轻女官丢下一句:“明日我会上疏举荐怡郡王。”径自走了。
论身份,朱颜是正经朱家血脉,由她监国比内阁诸位学士更加名正言顺;论能力,她从头到尾参与了川汉大铁道的建设,于数学一道的天赋有目共睹;论感情,荣王新丧,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这一战能大获全胜,以雪前耻。
番女血统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唯一能提出来说嘴的便是怡王身怀六甲,恐怕不能十分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