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有效遏制贪污,如今工部的单子都是事先放出风声,引得大家一齐竞标,荣王与江维打过交道并不出奇。

李持盈思忖片刻,讪讪地说:“大概是我多心了。”人家家大业大,实力在整个京畿地区都是排得上号的,犯得着来套她一个小丫头的话?李家又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顶级豪门,就算是,李沅也不是嫡支子弟,轮到谁也轮不到他在族中发号施令啊。

毕竟同在一个学堂读书,朱颜与这个江寄水有过几面之缘,闻言好奇道:“他怎么你了吗?”

“没有没有,不过说了几句话。”

“他成绩一直不错,人应该挺聪明的。”

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精明?用后世的话说便是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老成。大姑娘不想再说这些扫兴的事,改口聊起了近日趣闻。

“最近大戏院排了一出新戏,你还没听过吧?”朱颜亦看出她不想再就原来的话题深入,十分配合地转了话头,“正巧我有三张票,叫上晖哥儿,咱们一道去瞧瞧。”

李大姑娘病得不巧,前阵子京城贵妇圈里冒出不少‘华仙虐待继女,致其重病卧床’的传言,近来虽然消停了,最好还是再让她露露面,把这个结解开为佳;二来,老这么跟晖哥儿闹别扭也不是个事,她是三人中最年长的,当一回和事佬又有何妨。

李持盈对此没什么意见,京师大戏院盛名在外,不独王孙贵胄喜欢去听戏,老百姓和洋人也喜欢,连带着那一片地价飞涨,是北京城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她到北京这么久,还没好好逛过街呢。

很快晖哥儿也被叫来,姐弟三人分了两辆骡车,往京师大戏院行去。

?

过了十月就算正式入秋了,街道边落满了金黄的银杏叶,有传闻说先帝喜欢银杏,认为银杏挺拔苍峻,有君子之风,特意从南京移了一颗百年古树过来,那之后京里就常见银杏了。

这厢李持盈正感慨北京的秋天,那厢骡车竟缓缓停下了,前头开路的男仆一脸大汗:“启禀郡主,老山金号今日新开分号,眼下正在那里撒钱呢,周围大小干道都叫堵上了,咱们可否换条路,从小叶儿胡同绕行?”

李持盈被迫跟晖哥儿坐了一辆车,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朱颜问话,没过一会儿骡车掉头,脚步声蹄子声次第响起来。

“什么铺子这样豪气?”开个分店就当街撒钱?

跟车的桃枝正要回话,被靠在车里玩九连环的晖哥儿截过话头:“你方才不是听见了么?做什么明知故问。”

她被他一噎,难得找不到语句回击。其实商家的想法不难理解,这一带住着不少朝廷大员,保不齐就有下人出来采买办事,若是一来二去,漏那么几分名声进去贵人的耳朵,这几千上万个铜子儿便花得值。她只是可惜,如今报刊业新兴,大头被朝廷牢牢抓在手里,还没几个商户想得到登报做广告,依然只能采取这种最古老最直接的方式宣传自己。

而且撒钱很容易造成踩踏事故的好吗。

眼看着骡车离开了出云胡同,周边的景色也渐渐改变,不见黄瓦红墙,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的小洋楼与挤挤挨挨的民房民居,间杂以饭庄、绸缎庄和古玩铺子。她注意到不少街边小店已经颇具商品房的雏形,采取前店后屋的形式,有的甚至建起了二楼,招牌上同时书刻着汉字和洋文。街面上随处可见身着燕尾服、头戴宽檐帽的绅士手挽大蓬裙淑女,正慢悠悠地信步闲逛;洋衣庄的小厮扯着嗓子叫喊:“蕾丝手帕诶!新到的法兰西蕾丝!”,引来不少侍女丫鬟好奇的目光……而某些逼仄小巷的入口处,几个衣着暴露的娼姐儿正在揽客。

生怕姑娘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脏东西,桃枝赔着笑挡住她的视线:“外头风硬,可别吹着了姑娘。”

她不以为意:“不碍事,里头闷得慌,我想吹吹风。”

桃枝不敢以下犯上,只得绞着手帕让开几步。自从有了章台馆,没二年这附近都成了花街柳巷,连洋人的女仆活不下去了,也来这里做起了皮肉生意。李姑娘年纪小,心里却半点不忌讳,透过骡车的车窗仔细打量着他们眼下还不到做生意的时间,除了歌儿舞女,也有不少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摆摊儿的算命的,熙熙攘攘,汉洋交杂,好不热闹。

“诶,姑娘小心。”

迎面走来一队妙龄歌伎,统一穿着豆绿色立领纱衣,下着桃红色绣花马面裙,看着身量矮小,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人手怀抱着一只乐器。老鸨怕人觑见干女儿们的样貌,让她们都戴着幕篱,谁知半透不透的素纱拂在脖子根儿上,更惹人遐想纷纷。她出于好奇多看了一眼,忽的一阵微风吹过,那怀抱琵琶的小娘子双目微抬,刀锋般的视线与她撞个正着。

咦?

咦咦咦???

李持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趴在车窗上向后回望,却见那一行人拐进了巷子深处,早已不见踪迹。

桃枝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急道:“姑娘怎么了?”

“没事。”

晖哥儿亦忍不住偷瞄了她一眼。

李姑娘浑然不觉,合上窗户轻轻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眼神、那张脸甩出脑海,不过一面之缘,说不定是她看走了眼……又或者某些有钱人就好那一口?章台馆左近的某座院落内,‘琵琶女’亦心道:一眼而已,未必就有那么不凑巧。

第0008章 仗剑生

京师大戏院的这出新戏反响极好,几天功夫,上座率已经接近九成,这说的是显圣皇帝在位时期,某沿海府城一个抗倭将军意外捡到一名负伤渔女,好心将其带回家中救治,一来二去间两人互生情愫,谁知这渔女原是倭人,因为亲族都死绝了,去海上做了海盗,几番虐心纠葛后将军与渔女终成眷属,大团圆结局。

讲穿了就是个大明版罗密欧与朱丽叶,要不是生旦二人嗓子清亮,身段风流,观众怎么可能买账?朝廷在倭国驻军都多少年了,还玩儿这出?将军捡着女海盗,没把她就地治罪就已经厚道至极,谈什么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李持盈吃着花生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戏,大戏院的音效极好,不知道是不是建造时做了什么特殊处理,虽然是座两层建筑,但他们没学洋人的歌剧院隔出一间一间的雅间来,一楼仍是一整片大堂,不时有小二推着推车叫卖点心茶果,二楼才拿竹帘和屏风意思意思弄了几个雅座,中场休息时叫好声、鼓掌声潮水般涌向台上,连着鲜花、发簪、扳指、荷包,直到今日她才算见识了什么叫‘角儿’。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朱颜乐不可支,“这两个都是新人,哎呀,你是没见到当年花老板红的时候,那才叫举城轰动呢。”

连皇上都惊动了,好奇不过,把他叫去宫里唱了一折戏。

“花老板?”李持盈抿了口茶,“花非叶?”

这一听就不是真名,该是个类似梅兰芳的艺名。没等朱颜再说话,晖哥儿在一旁坐了半天,早没了耐性:“姐姐,我想出去转转。”

他听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纠葛啊家国啊,只觉得里头气闷,想出去活动活动身体。这一片都是闹市,有王府侍卫跟着不怕他吃亏,因此朱颜并不拦他,只吩咐人仔细照料,别叫哥儿磕碰着哪里。好巧不巧,一行人还没下楼,迎面便撞上了大戏院的管事。

京城贵人多,这不是他第一次招待皇亲国戚,这么慌忙紧张、脚步发软却是头一回。见了朱颜也不讲究规矩了,行过礼后便是一句:“禀殿下,外头来了好些锦衣卫。”

气氛凝滞了一瞬。长泰郡主很快恢复原样,低声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把王府的牌子挂出来。”

不管是来做什么的,先亮明身份总不是坏事,免得动起手来,吃了大亏,人家一句‘不知是郡主在此‘就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叫袁虎兄弟上楼来,张寻义回府报信,崔大有、王芳把住后门,如有万一,咱们从后门走。”

说罢把晖哥儿也拽到身边。李持盈不禁脸色一白:“郡主……”

要不要这么如临大敌啊!好像锦衣卫真是来捉拿他们似的!

“有备无患么。”朱颜深吸一口气,“先帝那时他们就势力滔天了,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今日要是荣王或华仙公主在场,情况会好得多的多,他们三个小辈,年纪最大的才一十二岁,还不够人家一指头捏的,真有什么万一也就是一封请罪折的事。

“他们总不至于……”李姑娘的三观被再次刷新,“你毕竟是郡主。”

朱颜低头瞄了一眼晖哥儿,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笑说:“我是番女所出,不知多少人嫌我弄脏了皇室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