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在心里补充说,人类的本质就是双标,人家三分爱我,我未必能三分爱人。

打定主意先写信给柳枝,通知她情况有变,立刻变卖掉手中的商铺房屋,要么北上要么往西边内陆去,姐姐一时没能注意到晖哥儿古怪的脸色,他仿佛又变回了小时候顽劣黏人的跟屁虫,亦步亦趋紧贴在她身后:“赐婚之事我来想办法,必不会让你嫁给那种莽夫。”

她倒没有看不起莽夫的意思,只是此时的婚姻法实在令人绝望,故也轻轻应了一声。二爷见闻笙馆里没有人(为避嫌疑,如今竹枝松枝并其他那些小丫头们都不往他跟前凑了),亲自挽起袖子给她研墨:“我可以‘十分’喜欢你的。”

啪的一声,一滴墨汁落在信纸上,姐姐忽然不敢抬头看他。

第006章 青山见我

因在孝中,朱持晖只穿了一件银白色蓝金绣线的暗纹常服,袖口缠了一圈灵芝和如意云,研墨时衣袖微微晃动,发出轻但规律的摩挲声。

他很少对看不上眼的人表露出明显的嫌恶,不论对方多么不堪,基本的涵养不会丢;但他对喜欢的、上心的人从来不吝关心,衣食住行样样周到,连她膝盖不适、小日子不能着凉都一一记在心上。‘十分喜欢’,李持盈克制不住的两颊发烫,没一会儿连耳根、脖子都热起来,仿佛身体里有一团火,因他说出了正确口令便不管不顾地烧起来了。

姐姐欲盖弥彰般将写坏的信纸团起来丢掉,口中支吾:“胡吣什么!”

他的性格、相貌,除身份外他的一切都合乎她的喜好,两人能从小玩到这么大,脾性相投是头一桩,哪怕对着朱颜和江寄水她也做不到像在晖哥儿面前这么自在自如,就像从小抱着睡觉的毛绒玩具,即便某天世界顶尖的学者公开宣布说它是外星人假扮的,每日要吃至少十个活人,潜意识里她也不觉得他会伤害她。

‘朱持晖’是危险的,晖哥儿不是。

问题是……不论是不是她心思龌龊,曲解了喜欢二字的本来含义,她做不到同样的‘十分’喜欢他。毛绒玩具变为外星生物的那一刻她就无法全身心的信任他了,不论是以姐姐还是……的身份。

一封信写得断断续续,二爷也不出声催促,乖乖巧巧等在一边。方才说那话时他没想太多,一面是暗喜,他就说么,区区一个商人子也配教她放在心上?不过三分情意而已,聊胜于无罢了;一面又有些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李持盈对婚姻和男人似乎抱着一种天然的悲观,说句不好听的,十五六岁正当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她却早早说出‘只要三分爱慕’这种丧气话,教他疑心是不是从前在这上头吃过亏?市井小说里常有精怪下凡后被凡人男子辜负的故事,他怀疑她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

“……你饿不饿?”好容易信写完了,晖哥儿轻咳两声,放下墨锭去洗手,“这阵子不能沾荤腥,让他们做两道素羹来吧?”

那个是拿高汤吊的底,好歹有些肉味儿。

屋里只备了一盆清水,李持盈见他一个人笨手笨脚的,半天都没洗干净,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自鸣钟显示正午已过,这会子把他撵走就太不像话了:“上次你不是说豆腐丸子好吃?也再炸一盘那个,还有鸡蛋卷和奶豆腐。”

他的手不脏,唯有指腹沾上了一点墨渍,她替他用肥皂搓洗干净,清浅泡沫下两只手交缠在一起。

“你有没有想过不嫁人?”

“什么?”她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发觉了自立女户一事,“好好儿的,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不能说?”他哼道,“既然只求三分真情,我看这亲不成也罢,不如留在府里。”

她挣开他:“我又不是公主的女儿,留在府里做什么?混吃等死么?”

二爷正要说那有什么不行,难道他还能短了她的吃穿用度?门外梅枝低声通报说:“姑娘,时辰不早了,不知今日的午膳摆在哪里?”

饭桌上朱持晖再次提起了松枝嫁人一事,不能每次他过来这里,大丫头小丫头都躲着他走吧?谣言传得太不像话,总得想个法子澄清了才好。

今日松枝不当值,李姑娘开门见山道:“前儿我悄悄问过她了,若是人实在好,我们添些嫁妆也可以使得。”

这就是点头的意思了,二爷心里一松:“他们家倒不穷,就是兄弟连着好几个,这个老五是顶小的弟弟,一心想娶一个读书识字的妻子。”

外头人家,读书识字的女孩儿谁肯早早成亲?不想着考科举博功名也不会看上他这样的小账房,因此豪门大户的丫鬟就成了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他家里疼他,也不嫌弃松枝曾是丫头,只道儿子年纪大了,希望能尽快完婚。

“等出了国孝就写婚书吧。”小爷一口口吃着豆腐丸子,“你若不放心,先叫他们见一面也无妨。”

“老三那里你已经打点好了?”

他那个奶姆至今未能‘痊愈’,华仙公主唯恐有什么不妥,再过了病气给儿子,发话说从此不叫她进来了,就在外头颐养天年吧。

姐姐忍俊不禁,心知必定是他在弄鬼。李持寿的身体相比晖哥儿确实要弱一些,每逢换季总免不了陆陆续续病一阵,今年是公主病倒了,他强撑了数日,最近才将将发出来,太医和李沅正在那里轮番照看。

“我想着,让他和爹爹多相处相处总不是坏事。”

第00章 一分江东

这话似有所指,李持盈囫囵应了一声,转而问起华仙的病势:“公主身上好些了?”

本就是心病,缓过劲儿来就没有大碍了,朱未希的心气极高,岂肯就这样一病不起,让母亲和兄长白白殒命?

二爷放下筷子道:“已经能起身了,清早还配着小菜用了半碗米粥。”

吃得进东西就说明身体正在恢复元气,姐姐放下一半的心,拿银匙搅了搅面前的半碗虾皮白菜羹:“对了,那个杰弗逊找着了没有?”

能对大明皇室纠纷如数家珍,哪怕不是常驻北京的贵族子弟,至少也与朝廷官员有所往来。荣王府的亲兵腰牌是从哪里得来?‘袭击大明的势力拥有蒸汽动力舰’又是何处得知?抓住这个人兴许就能抓住事情的关键。

他也不和她打哑谜:“杰弗逊仅是笔名,五年来约有二十七个杰弗逊给《华盛顿日报》供过稿,娘和颜姐姐使人分头去查了,最有可能的一个现在天津,比对过字迹和行文就能知道定论。”

这本是锦衣卫的活儿,因他们人手有限,一部分被调去了倭国方耽搁下来,荣王一贯与洋人交好,旧部幕僚中不少都与西洋报社有旧,故此抢先了朝廷一步。说到这个,李持盈也放下小匙:“……还没有找到幸存者吗?”

“沿海沿岸都张贴了告示,”朱持晖摆摆手,示意丫头们将菜馔撤下去,“但那几日风浪太大,即便有,多半也负了伤,或者漂去了倭国境内。”

大战在即,万岁不欲轻举妄动,此番锦衣卫悄悄出海就是为了拿下现任驻倭大臣及其部将,彻底接管日本及琉球群岛。

怕屋里的菜味儿太浓,再熏着主子们,梅枝做主将窗户打开半扇,院中翠碧的石榴树上冒出了几星如火的红,她忍不住轻叹一声:“要打仗了。”

那么大的动静如何瞒得住人?福建水师、浙江水师操演频频,各地军报、奏疏一封封往京里递,六月里《言者异》率先报道,说英吉利也拥有了自己的蒸汽战舰,恰似沸水入油锅,这下人人都猜疑荣亲王会不会是叫英国佬给害了,英国佬唯恐我大明与法兰西联手,助拿破仑之子夺回巴黎,这才先下手为强。

“这也说不准,”听说昨儿夜里双方已经在东海第一次交火,对方的战船上挂着法国国旗,江寄水与她并肩走在学堂的小径上,沿途的告示栏里贴满了形形色色的宣言海报,“不是说罗马已经出兵了么。”

尽管只是在凡尔赛宫草草举行了加冕仪式,他自认是唯一且名正言顺的‘拿破仑二世’,其妻路易莎王后出身神圣罗马帝国,于情于理罗马都不会眼看着法兰西被英吉利吞并。

李持盈只是走路,并不理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明从未干涉过别国内政,这一点英女王的心里也清楚,实在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给自己树敌。”此番法国来犯,打的旗号是‘明国留学生出言羞辱法王’,稍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瞧出来理由十分牵强。

李乡君还是气鼓鼓的,他不得不伸手拉住她:“怎么了?就是恼我也要有个缘故。”

“……你早就知道了。”年年回乡过年,为什么唯独今年逗留了两个月之久?为什么去年底江氏在江南的产业就逐渐转移收缩?两江地区豪商数如繁星,他大哥江元时是头一个响应镇压罢工政策的人。

四下无人,他侧身将她带进一处空教室里:“是恼我没提醒你可能要打仗,还是恼我压下了罢工之事?”

不管哪项人家都没有义务非要知会她不可。李持盈只是低着头,江寄水替她拢了拢鬓发:“谁也不能料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的地步,荣王之事实乃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