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爹继母都健在,法理上他无权置喙她的婚姻,情理上却毋庸置疑的可以。

她的脸色微变,他以为她恼了,立刻转移话题道:“晚饭没吃饱,我又有点饿了,不是说有甜汤吗?”

这小子嘴巴极叼,他爱吃点心,但不嗜甜(……),只追求食材的清甜本味,冬季鲜果短缺,越发考验厨子的手艺。很快松枝送上两碗桑寄生莲子炖鹌鹑蛋,不过一口就听他嚷道:“这里头是不是搁了桂花?”

桂花味苦,他不喜欢。

松枝做事一向仔细,当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李持盈狐疑地尝了一口自己的:“……有吗?我怎么没吃出桂花味儿。”

“怎么没有?”晖哥儿有点赌气似的,“不信你尝尝我的!”

小银勺怼到面前,她也没想那么多,张嘴就吃了,咽下去前方意识到此举不妥,半口甜汤登时呛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咳得他气也消了,边笑边伸手替她揩掉嘴边的糖水渍:“好好的,东西也不会吃吗?”

这是会不会吃的事儿吗??

她的表情古怪又可笑,二爷摩挲着指尖,回身找了块手帕子擦手:“怎么你嫌弃我?”

这是什么恶人先告状的口吻!!李持盈好容易将甜汤咽下去,被他这么一问,脸又热了起来:“我没……”

她确实不爱吃别人吃过的东西,从前在松江时除非一桌吃饭,老太太吃剩的点心菜馔她从来不肯碰,至多赏给丫头吃,到了京城也是一样,且越长大这个毛病越明显。但不知怎么,倒没觉得他吃过的东西多么恶心。

“反正没有桂花,你爱吃不吃。”

“你那碗没有,我要吃你的。”顿了顿,“定是他们弄错了,你爱吃桂花的。”

“那叫她们新上一碗给你。”

“何必这么费事?你的小厨房才几个灶,大冷天的,剩下那些赏给她们甜甜嘴岂不好?”

她说他不过,差点就要盯着他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门外竹枝适时道:“外头下雪了,姑娘和二爷在屋里冷不冷?奴婢进来添个炭盆吧。”

今年冬天尤其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因为开春就有怡王大婚、荣王离国两件大事,京中各处紧锣密鼓,一片忙碌之色。自从徐同光被革职,徐家彻底失去了对锦衣卫的掌控力,俗语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底下人无不见风转舵,竭力巴结起新贵上位的赵指挥使。

她乃真定登基前的心腹,出身广东,因为勇武机警屡立奇功,加上天生一副好力气,新帝继位后的第二年就被召进京城。赵指挥使畏寒喜热,一到冬天便把自己包成个粽子,手里不是捧着热茶就是捧着热汤:“这么冷,你点解又要跑来?案子我正在审理,好快就有结果了。”

人都知道万岁想将这一摊交给小吴将军,吴子华也不跟她客气:“拖过年去不好看。”

赵婧冷笑一声,抽出几本卷宗丢到他面前:“那你自己睇咯。”

白衣教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严格来说他们并不能算是白莲教的分支,虽然白莲教也不信佛道,他们的东西尚未形成体系,白衣教却自有一套系统,从理念到组织到分工,颇有点中西合璧、四不像的味道哪哪儿都沾边,又哪哪儿都不是。有可能危及朝廷的头目早在回京之前就被永远封了口,带进京的这些都是软骨头,按说不该出现什么大问题。

“他们什么意思,又想攀咬五城兵马司?”吴子华翻看了两页,眉头紧锁。

“怎见得系攀咬?”赵婧啜饮了一口热茶,水蒸气散在脸上如一帘烟灰色的幕布,“佢地相信白衣教在京中有靠山,靠山不除,说太多就只有死。”

小将军从卷宗中抬起眼睛,赵指挥使浑然不惧:“五年前那帮犯人点逃走嘅?难道不系有人里应外合吗?”

“我知道了。”

“我已经派人盯着徐客洲一家,‘白鱼’前两天也同我地交过手。”

“佢只右手手臂受咗伤,不会很难找。”

第008章 楚狂人

清早起来听到外面喜鹊叫,竹枝一边收拾床铺一边笑说:“这是报喜鸟,恭喜姑娘又长一岁。”

李持盈看到美人觚里多了一枝带露的白梅,不由深吸一口气:“大清早,谁去折了这个来?”

“必是她们小丫头子图好玩儿,不然,谁单折一枝花?”

“今日不必进宫,干脆放她们一天假吧,”白梅的香气不如腊梅那么浓烈,她随手抓了一把金银锞子递过去,“好赖辛苦了一年,有活儿且做着,没活儿家去也一样。”

梅枝摆好早膳打帘子时但听竹枝道:“算一算日子,午后柳枝就该到了,也好,不必教她们来裹乱。”

年成不丰,今年的总账不如往年好看,孝敬的东西也跟着少了一截,怕信上说不清楚,少不得柳掌柜亲自上京述职加解释。竹枝等与之多年不见,心内既欢喜又担忧,生怕她在外学了一身坏毛病,自以为是在主子跟前弄鬼,那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再不得好果子吃。

“你们也忒小瞧了我了,”进府先给主子们请过安,送上带来的土仪,又去乡君处回过话,眼下除了竹枝还在堂屋那边当值,余者早盘在炕上搓着手剥花生吃。大年下,人人穿红着绿、喜气盈腮,那柳枝往南边住了几年,人出落得愈发水灵,嘴皮子也练得更加利害:“我一年经手的银钱顶得上小门小户十年的嚼用,把铺子经营好了,想要什么赏赐没有?犯得着在这等小事上犯糊涂么?”

她算是看出来了,李乡君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白衣教倒了,江南各处乱烘烘的,不单他们生意不好做,江南纺织厂已经罢了好几回工了,她这次回来就是给她报信的。

松枝见她一身行头不凡,心中不免滚起酸水,好在很快调整过来,姐妹重逢的喜悦再度占据上风:“你来得巧,下午桃枝姐姐也要进来磕头呢。”

“哪里是我回来得巧,从前她就爱跟我较劲儿,准是专程来看我过得如何的。”柳掌柜一声冷哼,“没计量的蹄子,就她死活非闹着出去伺候男人,给人家做饭下崽儿。”

“谁给谁下崽儿?”竹枝回来时恰好听见这一句,脚步一顿便明白过来,“自古忠孝难两全,她也是为难。”

她们都是公主府的奴婢,尤其桃枝全家都给买了来,不独自己在这里,李姑娘说要,公主断不会不给,可一旦成了乡君的人,往后爹娘兄嫂还怎么在这府里立足?好狗不吃两家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好一个忠孝难两全,爹娘祖宗都没有,通只有一个主子,什么时候轮到奴婢讲忠义了?”柳枝又是一大篇话等在那里,把个花生皮一扫,连珠炮般一气喷了出来:“她自己没心气,不肯向上挣,活该一辈子烂在猪圈里。”

竹枝抿嘴轻笑,也挤到炕上去:“你又知道人家是在猪圈里了,她去年才得了个大胖闺女,男人也争气,想法子混上了买办的缺,油水虽没有你那里足,也算和和美美了。”

见她上来,松枝忙让了杯热茶,因问:“姑娘跟前是谁在听叫?”

“姑娘要看账本,梅枝在外头侍候着。”

众人于是撂开手,缠着柳枝问起了江南的风土人情。她家本就是做药材生意的,小时候儿跟着爹娘经见过,加上如今铁路通达,不种稻米也能吃上饭,不少村县都靠种药维生。柳掌柜噗地吐出一口瓜子皮:“咱们也学茶商,把药材分作几等,极贵极精的用个大礼盒子装好,贴上洋文标签纸卖给洋人;中不溜的供给富商或官家;实惠便宜的百姓们吃,剩下那些药渣药末要么捐给寺里,要么冬天舍出去,也算积了德了。”

竹枝奇道:“洋人也吃咱们的药?”

“英吉利女王且吃银耳粥呢,他们自然也有信的。”

不过白衣教被剿后生意就没那么好做了,一来不少洋人认为朝廷此举乃‘暴政’,说被杀的那些人不是匪徒,而是‘正当清白的无辜百姓’;二来白衣教潜伏民间多年,昨儿还是卖烧饼的街坊老曹,今儿就被拖出去斩首示众,大家怎么能不怕?地方官担心危及自己的乌纱帽,卯足了劲儿要‘平息民愤’,偏偏越平越愤,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那怎么纺织厂也闹起来了?”

“被拖出去处死的白衣教余孽里有个应天的工会会长,万岁登基不是花了一大笔银子么?加上这几年南边打完西边打,各地财政属实都有些吃紧,去年南直隶各府统一了战线,以削减开支为由强行给工部属下的工匠们降薪,除了火器厂都下调了至少两档,他们岂有不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