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吴子澜呢。”明眼人都看出圣上想把锦衣卫交给吴子华,大约是怕吴子澜心里不平衡,赶在吴小将军进京前悄悄封了个宁远伯给他,别说王了,连侯都不是,可见真定对这个长子失望至极。说完朱持晖欲盖弥彰地喝了口茶,心里觉得她刚才唬了一跳的样子非常可爱,又不敢拿正眼瞧她、与她对视,只好机关枪似的冲朱颜道:“接了圣旨却不敢摆酒请客,也不见进宫谢恩,可知是彻底废了。”

“本来也没谁拿他当个人物。”贪墨事件闹出来,能捞到个爵位都算大娘娘法外开恩、顾念旧情。

“等一等,既这么说,白衣教余孽也会跟着一道进京吗?”她忽然想到丹珠,那个西藏巫师不也在逃犯名单之中?什么叫无巧不成书,郡主明年春天大婚,今夏这个案子就重现天日……

“那是自然,”朱颜的脸上看不出丁点异色,“这种级别的案件必要经过三司审理,否则怎么向皇上和天下万民交代呢?”

回程路上两人都不说话,这几天上下学某人再不肯坐车,非要一个人骑马走在前头,今儿不知怎么转了性,居然肯跟她一起坐车了。

李持盈有点尴尬,生怕他又提及那天晚上的事,或是追问她‘你为什么会懂得男女之道’,只好故意撑着腮透过玻璃小窗看外面的风景,一副‘风景太好看,我看迷了’的样子。二爷玩了一会儿矮柜的抽屉,终究侧对着她道:“不管死没死,以后咱们不要再在颜姐姐面前提起那个人了。”

她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是哪个人:“你还记得他?”

某人偷瞄她一眼,硬邦邦地回说:“我记得顶什么用?”

白衣教劫狱必然是因为那批囚犯里有人掌握了他们的把柄,并且,他们不希望朝廷知道这个人是谁。余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累赘,难道还花钱白养着不成?

到底是一条人命,李姑娘揪着袖子,颇有点兔死狐悲之感:“下个休沐我去寺里给他捐点功德吧,也教他来世投个好人家。”

“你?”朱持晖一脸诧异,甚至都有点着急,“他不过是……再说他是西藩人,跟咱们拜的不是一个菩萨。”

“不拘哪个菩萨,我拜了是我的心意。”

“……”

马车辚辚驶过内城大街,街边某点心铺里,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少年低声问小二:“劳驾,请问贵店有没有一种很酸的枣泥酥?”

小二拿眼睛上下扫了他几眼,瞬间换上满脸堆笑,殷勤不过地将人迎了进去:“哎哟,那您可找对地方了,不瞒您说,全北京啊就数咱们家的枣泥酥最地道,味儿最正!”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后门,少年背上背着一条形如竹棍的包袱,走起路来却诡异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师父埋在哪里?”

小二头也不回:“事发突然,没敢下葬,再说她心心念念要回故土,谁能做得了她的主?”穿过两道门帘,又绕过火烧火燎、热气满溢的后厨,两人在一扇小门跟前站定,小二哼着小曲儿、噼里啪啦地掏钥匙开锁,“如今收殓了,就停在城郊青云寺里。”

“多谢。”

“自家人,谢什么,”他在杂物堆里翻拣半天,找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不过鱼官,你师父不在了,往后……你须得自己多保重。”

“嗯?”他像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微微抬头,报以一个不知所措的笑,“嗯。”

第0064章 青云寺

许久没来北京,城里大变了样子,白休怨单手拎着一包枣泥酥,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慢吞吞地往客店走。当时离开得太突然,没料到先皇会突然驾崩,又被南边几个分坛拖住了手脚,才会直到今日方腾出手来处理师父的身后事。

他对她的死早有准备,早在他离京之前师父的身体就不行了,教西洋人过了脏病,整个人神志昏沉,仅靠药材和西药吊着一口气。是以他一走,无人事无巨细地服侍床前,很快就撒手离世。

白休怨对‘白鱼’的感情十分复杂这个名字本是师父年轻时行走江湖的名号,她的刀名唤白鱼斩,是传说中斩下了水妖头颅的宝刀,亦是倭国某没落武家的传家宝。去过一趟松江才知道,原来那三个圆形烙印很有可能也是某个倭国氏族的家徽,明朝灭倭后天皇颁布禁刀令,武士地位大不如前,常有不肖子孙将家中财物拿出来变卖。

师父坚持令他姓白,一开始他以为是白鱼的白,后来意识到大概因为他爹是个姓白的汉人?小时候她带他走南闯北,为了躲避仇家常常扮作母女,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男子着裙衫、戴簪环是很正常的事。

想到这里白休怨抬手摸了摸右耳耳垂,三四岁时为戴耳环穿的耳洞至今没有长实,摸上去像长了个小疙瘩。

她待他不坏,全不藏私地教授他刀法武艺,自己是白衣教徒,却从未强迫他一起入教。白休怨心知她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复国大计方才心甘情愿地定居江南,受人驱使甚至贡献肉体,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将他一道拖下浑水。

回到客栈时时间尚早,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吴子华进京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内情,他的心里却是门儿清的,朝廷这次确实重创了白衣教,端掉了苏州为首的六个主要据点,整个江南为之一震。

“吴小将军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

“那可不,南边乱了这些年,总算是消停了。”顿了顿,“就是不知道万岁打算怎么处置当年那劫囚案。”

“天爷!难不成真是他们做的?”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徐同光不是先帝爷的伴读么?”

话没说完,白休怨的目光一转,但见外头几个服色低微的锦衣卫小旗带刀冲了进来,其中一人嘴边的绒毛还未褪去,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横眉怒目的被其他几人拦在后头:“徐哥,徐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圣上都未曾定论的事儿,轮得到你们在这儿狗拿耗子?”他年纪虽小,气势却大,一双丹凤眼里全是不管不顾的狠劲儿,那把装饰用的绣春刀握在他的手里,活像是吹毛断发的绝世名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北京城是尔等当家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锦衣卫是人人都能招惹得起的么?众人忙不迭撤了酒杯,又是赔笑又是塞钱,送神似的将这群小旗官送了出去。白休怨站在窗前看得分明,那个领头的腰牌上镌刻着‘徐徐’二字。

徐家人?难不成是那个什么徐同光的子孙?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决定暂时还是搬去外城住,吴子华要押送活口进京,想必很多人急得夜不能寐,都在满世界地找他,盼着‘白鱼’出面将叛徒清理干净。如今师父已死,他也不缺钱花,干什么要蹚这趟浑水?谁当皇帝谁做高官,管他什么事儿啊?

中秋将至,青云寺里陆续搬进了几家香客。由于朝廷禁止西洋人传教,生怕百姓们教洋人蛊惑了去,几十年里各大佛寺、道观香火鼎盛,里头的和尚道士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比如这青云寺就以桂花和素斋出名,每年夏末秋初都会有很多贵妇过来小住。

京里贵人多,加上寺庙实在太大(占了大半个山头),除非天家子孙,否则很少包场。白休怨在这里住了几天,该打理的都打理好了,只待情势冷却,好送师父的棺椁回南去。她颠沛流离了一辈子,真正的故乡是决计回不去了,总算在南方还有一个临时的家。

这天用过午饭,贵妇太太团去大雄宝殿听和尚讲经,他去后山消食散步,走着走着冷不丁听到一个略显耳熟的声音:“四百八十斤够烧几年啊?真的有四百八十斤么?这里的和尚嘴上有浆糊,问了半天什么也不肯说,不是坑我吧?”

梳着妇人髻的高大仆妇道:“姑娘若不放心,不如把主持叫来问一问?”

她立刻摇头:“那还是算了……”

皇城根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被谁撞见,搞不好隔天就有小报说她‘倚势凌人’,送她跟那倒霉表哥一起上头条。

难得休沐,又想法子甩脱了朱持晖一个人出门,李持盈是很想疏散疏散胸怀,好好散个心的。最近的麻烦事儿层出不穷,一会儿是严璋,尽管两个人关系不好,她也没冷血到盼着他被华仙公主摁死的地步;一会儿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君臣礼教、大明国运,顺便还要头疼一把和晖哥儿的监介关系。

看得出来他很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大家还同以前一样,她也不是非要矫情,只是……李姑娘觉得自己心态不对。他睡不睡丫头和她有什么关系?那几个女孩子是去是留,前程如何根本轮不到她来过问,就因为她多了一句嘴,说太早那个啥长不高,四个丫鬟全被发落了。

更操蛋的是她竟然有点窃喜。窃喜什么?总不是窃喜晖哥儿对她言听计从吧?

大约是她表现得太明显,梅枝建议说:“横竖安排了厢房,姑娘睡会子,养养神。”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认床,只道:“我在这里呆着挺好的,你去问问有没有点心,咱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前脚梅枝离开,后脚她在竹林边上瞄到了一个深色的人影。看形貌是个男人,身材高挑、手脚颀长,加上这张艳丽到难分雌雄的脸……

“你……”没等李持盈把话说完,忽然他身形一动,捂着她的嘴巴就往假山后面躲。不远处供女眷们游园小憩的亭子里适时传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娇嗔

“死鬼,你怎么才来?人家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