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哥儿的声音瞬间就小下去了:“……还、还行吧。”
跟去年比是挺‘不错’,跟李持盈比就没那么不错了也不知道她的脑子怎么长的,算术国文就算了,那么多洋文单词也能全背下来。
圣上误会他是不耐烦读书,噗的笑了:“朕在你这么大年纪时也不爱用功,后来就好了。”
皇上也会不爱学习?他本能的有点不信:“多后的后来?”
“十二三岁吧,那会儿佛瑟尔,哦,就是朕的老师刚到北京,先帝和悯太子嫌朕整天无所事事,干脆把他送到十王府给朕做老师。”
宫里孩子多,外头局势又紧张,显圣爷怕后宫斗争波及皇嗣,发话说皇子最多在生母身边住到十岁,到年纪了就挪去十王府住集体宿舍。他排行靠后,嫔母又不很得宠,无病无灾地长到那么大全赖悯太子和文惠皇后照拂。
“当时北京城里好多洋人,至少是现在的两倍。大明时不时地同他们打仗,民间也没断了跟他们的生意往来,俄国人、阿拉伯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还有葡萄牙和西班牙来的船队,洋文书源源不断地流进城里,朕好奇得紧,贴身太监就想方设法地从宫外弄来给朕看。”
晖哥儿想起学里的讲师曾经提及,说当今从未被册为太子,他是显圣爷病故、悯太子也战死北疆后由朝臣一致推举上位的,这位先太子死得十分壮烈,妻儿老小都未能幸免,因此当今一登基就赐谥为‘悯’。
“然后呢?”
“然后……叫太子哥哥知道,狠狠罚了他们一通呗。”
沸沸扬扬的传教士案后大明境内洋人数量锐减,佛瑟尔倒是没有回去自己的祖国,而是选择留在北京,听说附近的老百姓都管他叫‘佛瑟尔大老爷’。晖哥儿进宫时经常路过他的宅子,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洋人老仆颤巍巍地挎着篮子出来采买,一口京片子说得比许多汉人都地道。
有了经验后他知道进宫的流程一般是先去万镜宫拜见皇上,陪皇上说话,然后绕去后宫见张淑妃,临走前再去万镜宫辞别圣上(此时一般不会被叫进去),今儿皇上大约不得闲,一上午没见大太监出来传旨,朱持晖就没换出门的衣服。
朱颜进门时俩萝卜头正窝在炕上敲核桃,严璋的事荣王府虽然知道得不是十分具体,也略有耳闻,远的不说,今年过年严家的节礼就大大方方送进了华仙公主府,指名道姓是给李姑娘的元配娘家十年来首次露面,想也知道会在两府下人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要说不心惊、不膈应,必定是假话,但凡李持盈存着一丁点的坏心,不将严家与她私下接触之事告知李沅,被人从背后猝不及防地来这么一下子,荣王府都会受到牵连……易地而处,她是绝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报仇机会的。加上丹珠曾断言她是‘妖魔’,哪怕再四告诉自己神鬼之说不可信,今日再见朱颜的神色还是有点不自然。
“这么冷的天,姐姐怎么来了?”这点不自然落进晖哥儿眼里,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他们果然有鬼’的铁证,“姐姐是有什么急事要说么?”
郡主想起此行的目的,颇有点难以启齿:“那头白鹿不能进上了,而且得尽快处理掉……昨儿夜里,四川总督畏罪自裁了。”
第00章 暴雷
这事是在正月十二彻底爆发的。一省总督于任上自杀,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将消息完全压在水下,《大明日报》打头,各路小报都开始陆续跟进此事。
“有说他贪了两千万两白银,导致川汉铁道修不下去的,也有人说他只是个小虾米,为了替上头的大人背锅方一死了之。”今冬多雨雪,工程进度一再推滞,加上工匠们普遍反应过冬的棉衣缺斤少两,有以次充好的嫌疑,这种说法很快便传开了。问题是……都已经做到四川总督,正二品大员,能逼死他的‘大人物’两只手就数的过来,荣王首当其冲。
身为大明亲王,又颇具戏剧性的娶了一位番女为王妃,西方媒体一直很爱在他身上做文章,因此此时一步都不能踏错。由华仙出面与荣王妃走动不是不可以,只是动静太大,不如小辈们借玩耍、上学的名义不时通个气,开学后每天中午三个人都会在餐厅碰头。
“今日早朝,有人弹劾四川布政使陈芳了。”这个人出身河北,在如今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十年没动窝,各项政绩平平,唯一值得拿出来说嘴的便是曾为山东学政,换句话说,他是李持风的座师。
李二当年十三岁就点了解元,补官后一直跟在陈芳、吕文安等人身边,算是不折不扣的吕党,驸马案爆发的档口就是她替吕文安捉刀,写下了那篇脍炙人口、皇帝看了都灰溜溜将大公主藏进深宫的谏文。后来真定在台州立下不二功勋,民望大涨,吕党便将李持风推出去做了替罪羊。
说到这里朱颜不禁叹了口气:“吕文安告老后他就没什么动静了。”
圣上和大娘娘都没怎么着他,他又惯会做人,饶是李经历那张利嘴也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这十年过得不说顺风顺水,至少稳稳当当。这个节骨眼弹劾他任人唯亲、收受贿赂,焉知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持盈一下子就听懂了:“你是说,有人想将二姐姐拉下水?”
吕党之名她在江南也听说过,不过那会儿都是当故事听有嘉靖朝的严嵩作对比,其实吕文安在她看来不算很坏,至少没到权倾朝野、大权独揽的地步,皇上信他,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王府旧人,就像比起桃枝柳枝,她也本能地更信任梅枝一样。
朱颜哪里敢打包票:“不过这么一说。”
“那四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同那个总督接触过么?”朱持晖听了半晌,撑着腮问,“他在地方经营了那么久,就算一朝事发,未必没人肯保他。”
郡主犹豫了许久,见四下无人方缓缓地道:“其实暴雨并不是进度滞后的主要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所有钢材、生铁都是不达标的次品。”
哪朝哪代都不会缺少贪官,海瑞那种奇葩多少年才出一个呢?皇上心里也知道,每月八十七石、每年一千零四十四石的俸禄不足以养活一个一品大员,勿论喂饱他们和他们手下的人,打神佑爷起朝廷官员的薪俸就在逐步上调,冰敬碳敬什么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了今天,无伤大雅的孝敬、程仪大家权当看不见,俗话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只除了两样东西绝不能碰,其一罂粟,其二火器。
四川地处内陆,水军很少,统共只设有两个陆军大营和一个火器厂,考虑到这个火器厂属下还有一个研发司,朝廷下拨的款项、物资一直十分充裕,也正因此,最开始发现钢材不达标时荣王的第一反应就是火器厂。远水难解近渴,现在回头追责问责根本来不及,不如先用钱问火器厂买些精铁使着,剩下的等他回京述职再说。
年初河北一厂、二厂才教好好整顿了一番,谁也不会想到四川唯一的火器厂居然连三十斤精铁都拿不出来吃空饷几成惯例,研发司凑不齐十个活人,荣王捧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最后是龙州土司王鸾巧妙斡旋,解了这燃眉之急。
当这个特大贪污案被扯出来,赤裸裸地曝光在天下人面前,可以想见,天子的愤怒绝不是‘这帮人又贪了钱’这么轻描淡写。
他的祖父、父亲、兄长一生殚精竭虑,唯恐大明基业毁于一旦,数万万汉人将会重蹈当年靖康耻的覆辙,可以说从登基的那一天起圣上心里就始终绷着一根弦,那就是强兵,强兵,强兵。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不能让他的百姓沦为亡国奴。
而现在,他的臣子公然打了他的脸。
有皇上口谕,事情发酵得异常迅速,顺着那个自尽的四川总督,一大串人被巡查御史和锦衣卫挖了出来,其中牵扯到四个土司、二十多名地方官员以及六个当地豪绅。陈芳当然不干净,但更让圣上心惊的是短短十年,一个只喝汤不吃肉的陈芳都能敛财一百七十万两,食肉者该当如何?为了掩盖朱澜的丑事,他特意把李家小子调往成都,就是希望荣王行事能便宜些,好把这摊子烂事掩过去,谁曾想下面已经溃烂到了此等地步,说一句‘触目惊心’绝不为过。
“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水至清则无鱼,要想在当地混得开,龙州土司必然干净不到哪里去,幸而朱颜机警,提前将白鹿处理掉了,否则此时真是进退维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其实知道晖哥儿对丹珠做的那些恶作剧,也一早就出言提醒,说自己的这个表弟生来娇惯,有什么举止不当的地方请他不要吃心。对此丹珠十分不屑:“我像他这么大时都上山打过狼了,至于跟他计较么?”
他依然坚持荣王府里有邪,不肯回去住,郡主也拿他没辙:“暂时没法送你回川中,恐怕还得在这儿多住一阵子。”
“不是说要送我见皇帝吗?”
“出了点事,见不成了。”
他向紫禁城的方向远眺:“……他的紫气已经十分衰微了。”
她眉毛竖起,立刻又要出言训斥,丹珠啧了一声:“知道了,我不说。”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呢?”巫师随手采了一片树叶,他的手很漂亮,指甲整齐,筋骨修长,“如果我跟别人说他们有天子之象,对方一定会欣喜若狂。”
第008章 繁花之下
长久的静默后朱颜喃喃道:“因为我不能给自己期望,一旦我生出那种心思,许多事都将不复从前。”
她从没有问过他王府里为什么会有邪祟,那些邪祟是从哪儿来的,有没有办法能将之彻底驱除长泰郡主的心底自有答案。荣王妃为了生下她弄坏了身体,虽然一直在努力调养,甚至动念让洋人大夫剖腹检查,这么多年来还是没能坐住一胎,她天性好强,有时连荣王也不肯告诉,除了身边的嬷嬷、侍女就只有朱颜这个女儿知道,李大姑娘进京那年秋天,荣王妃悄悄流过一个男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