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们还不知道,早在荣王一行人进京之前,一道弹劾川中土司们勾结朝廷大员,吃空饷、屯私兵的奏折已经递到了圣上案头。大明对少数民族实行土官制度,土司比起官职,更像是一种爵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根据他们统领部族的大小以及占地的多寡,朝廷其实是允许其畜养一定私兵的,但是注意,一定。显圣爷一度想要废止这个制度,又实在腾不开手去管教那些异族,不得已才任其发展到了如今。
川汉大铁道早在规划阶段就遇到了不少阻拦,当今圣上顶着重重压力,硬是一路推进到现在,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难得这帮人有了服软示好的意思,荣王不介意替他们牵个线、搭个桥。
“龙州王氏毕竟是汉人出身,比起其他人还是更有忠君之心。”
“先前他们把你弄伤了,是怕你们回京后圣上会怪罪吧?”晖哥儿道,“先送点子东西卖个好,堵住圣上和众人的嘴。”
朱颜一愣,然后笑道:“你倒也懂起事来了。不过今次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别人。”
“舅舅怎么想起把鹿送到这里来了?”既然提起了这头白鹿,谁不想心痒难耐,想趁夜色亲去瞧上一眼?朱持晖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偷觑李持盈,意思是‘你快帮我打个边鼓’。
她还能不知道他的想法?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也确实疑惑:“是啊,这样珍贵的东西,怎么不好生养着呢?”
从嘉靖朝一直到现在,各地献上的祥瑞不少,但再没出现过一次白鹿。圣上知道了必定十分欢喜。
哪知朱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点古怪,她缓缓摇了摇头,道:“就是此事麻烦,这鹿认主,主人是个藏族的巫师,他道王府里有不详,不肯住下。”
李持盈和晖哥儿瞪大双眼,齐齐惊道:“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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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朱颜的cp上线。
第00章 巫师丹珠
她是知道藏族人信喇嘛的,这也是川藏地区一直难以归化的原因之一,北方的蒙古人、女真人似乎都有这种信仰,藏教活佛的影响力甚至能一路延伸到尼泊尔、孟加拉、不丹和锡金。因此三个人溜去马厩,李姑娘内心期待见到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藏教喇嘛,而不是……一个看上去有点邋遢的普通少年。
对他来说北京大概没有很冷,上身只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夹棉藏袍,里面是布衣,下面就是简单的棉裤和棉鞋。少年听见人来,条件反射般将手中啃了一口的大鸭梨塞进手边一匹黑色大走骡的嘴里,然后操着不怎么正宗的汉话说:“怎么了?”
他先看到朱颜,神色一松,随即注意到朱颜身后跟着一左一右两个萝卜头,表情瞬间变得庄重又沉静:“施主。”
李持盈:“……”
朱持晖被他的服饰引去了注意力,没等朱颜发话就自顾自地走近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要在头上扎小辫儿?”
朱颜:“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打扮。”
李姑娘适时插了句嘴:“川中还好些,听说乌斯藏比北京更冷,昼夜温差也更大,所以他的外袍中午是可以脱下来的,你看,袖子那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等她科普完毕,藏族少年忽然惊呼一声,他深深地蹙起眉,看看她又看看朱颜,甚至换回了藏语:“她的魂魄不属于这里,她是一个色嫫。”
在川蜀生活了大半年,也没少跟少民打交道,朱颜知道藏文中‘色嫫’意为妖魔。她低头飞快地掠了一眼李持盈,半是警告地压低嗓子:“这里是北京,有些话不可以乱说。”
“可是她真的是”
长泰郡主深知同他讲道理没有用,他父亲是巫师,爷爷也是巫师,从出生起丹珠就注定会成为一个巫师,巫师的使命是占卜凶吉,并且永远只说真话。她直接伸手把他拉到一边,看似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拽就被拽走了,脚下还打了个踞趔:“你们汉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奇奇怪怪的?我没有说谎,我……”
“我知道你没有!”朱颜难得被人逼红了脸,“但是总之你把话给我咽回肚子里!我不会强迫你撒谎,只是不许你说出来!”
“就像上次一样?”
“……对,就如上次一般。”
他一下子垂头耷脑:“哦。”
一旁的晖哥儿隐约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过了年朱颜就十四了,已经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个巫师看上去差不多十五六岁,虽然邋邋遢遢,胜在身材高壮,不过西藩人皮肤黑,他也不能断定他的具体年纪。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站在一处莫名有种奇异的和谐感,旁人轻易插不进去似的。
他甚至耐下心,似懂非懂地等他们嘀咕完毕:“色魔是什么?为什么说她是色魔?”
二爷耳朵尖,哪怕丹珠方才语速极快,还是被他逮到了一个单词。汉文中的色魔多少带了点其他意味,郡主的脸腾地更红了,她难得对晖哥儿不耐烦:“这是他们藏族话,夸你大姐姐长得漂亮的意思。”
巫师撇撇嘴,硬忍住了没有反驳。从他的表情李持盈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很显然朱颜不想让她知道,李姑娘思虑一会儿,暂时作罢。
反正这人要在公主府住下,日后有机会再问也不迟。
回家路上二爷有点闷闷不乐,她以为是因为白鹿不赏脸,没吃他喂的胡萝卜,到了闻笙馆才知道是因为那个巫师。朱持晖换了身家常衣裳,很没有形象地盘在她的炕上剥松子:“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个怪怪的?”
过了年就十岁了,可以留头梳髻了,腊月起桃枝就没再给她修剪鬓角,发型也从包包头转变为更复杂的包包头(……)。大姑娘不好再戴铃铛,今儿又有客,柳枝特意给她簪了一对红宝石的小花簪,花心是合浦珍珠和青金石,美自然是很美,就是坠得头发疼。李持盈一边卸首饰一边忍不住嘶了一声:“哪里怪?”
二爷看她痛得那样,笑得差点栽倒下去,然而笑完又觉得怅然若失:“就是,好像他们俩更亲近似的,咱们才是外人。”
“你瞎想什么呢?”朱颜对朱持晖的重视有目共睹,其中有表姐对表弟的天然关爱,也有政客对前程的投资和押宝,于情于理他都绝不可能变成一个‘外人’。
她压根儿没明白他的意思,晖哥儿有点着恼:“跟你说不清楚。”
“我怎么……”李持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该不是觉得他们俩……咳咳,咳咳咳!”
她挥挥手让梅枝下去,两个人对视片刻,李姑娘道:“不会吧?”
朱颜毕竟是郡主,再不受皇上重视,郡主的气魄和手腕一概不缺,再怎么样她也不会看上一个藏族的巫师……吧?
“会与不会,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006章 以人为镜
晖哥儿的办法简单粗暴,就是指使公主府的下人给丹珠脸子瞧,他一贯顽皮,除了华仙和李沅满府竟找不出一个能管住他的人,媳妇婆子们不敢跟他硬顶着来,几个跟着哥儿出门的小厮又生得一副赤胆忠心,唯恐天下不乱,二爷一声吩咐,那是天王老子也不怕的。是以不过几日功夫,丹珠已经教作弄了好几回,吃了不少苦头。
“你别闹得太过了。”他本人并没招惹他,又是荣王府送来暂住的客人,闹僵了两边脸上都过不去。
朱持晖哼道:“我心里有数。”
荣王舅舅大约是打算过了元宵节再将白鹿献上,一则让它适应适应北京的水土,别进宫就病死了,那是大不敬;二则述完职就献祥瑞多少显得有些动机不纯,川蜀是块硬骨头,将之彻底啃下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万一皇上想拧了反而不美。他瞧着二郎腿对李持盈道:“要不了几天,颜姐姐就该找上门来了。”
八年姐弟,朱持晖深知朱颜最大的特质就是护短,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吃不了亏,果不其然,这天下午,外面大雪才停,门房就报说荣王府郡主到。
新年大宴后晖哥儿每隔几日就要被接进宫里,看得出来皇上确实喜欢他,居然还专程抽空跟他一起玩工部贡上的发条小火车,问他学里有没有教过这个,这傻小子头几次还知道紧张,后来就干脆放飞自我了:“可能有吧?我没注意。”
他不像荣王,打小就喜欢拆装西洋玩具和自鸣钟;也不像他娘华仙,从小就对西洋玩意儿没兴趣,朱持晖的爱好发展得十分均衡,暂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来。圣上于是改口问说:“听说你今年年末大考考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