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竹枝的声音细细传来:“……谁叫他们不仔细跟着?驸马爷一早发了话,还在那里哭天抢地……”

这说的是前日寿哥儿因被石子儿滑了脚,在花园子里狠摔一跤,好像还磕掉了一颗新长出来的乳牙,宝华堂知道了,下狠手发作了几家下人。两个丫头进门时正在那里小声嘀咕:“若是换了大哥儿,看那几个老货敢是不敢。”

宫里带出来的人手毕竟有限,满府下人中约有一半是牙行买来的,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两个不同阵营。能被派去侍候两位哥儿的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嬷嬷,平时端着架子教训她们时比公主还有主子范儿,如今老脸丢个精光,可不是要被毛丫头们说嘴看笑话了?华仙固然要名声,不愿意唱这红脸,不是还有李沅吗?李持盈也是最近才品出滋味,来到公主府这么久,她从没遭遇过克扣份例或是被有脸面的妈妈言语奚落这种宅斗剧必备剧情,根本原因不是这里民风淳朴(……),而是李沅在公主府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这是很罕见的事。自从神佑爷废除了‘公主必须嫁平民,皇子只能娶百姓之女’的祖制,贵主们参政的热情就被重新点燃,尤其是当今登基以后,颇有点汉唐公主的盛势。李沅能被华仙如此信任,两人之间肯定是有情分在的,但是据她观察,这两个人与其说是一对恩爱夫妻,不如说是……一对君臣。

她没见过爹对公主有什么狎昵之举,亦不见华仙待李沅有何特别亲密之处,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知道相爱的人应当是什么样的,李持盈基本可以确定事实不如外界盛传的那样,少女公主对青年探花一见钟情,不惜逼死其元配也要将之弄上手。

中秋节前陆春庭给她递了帖子,说对她一见如故、十分钦慕(?),如果她不嫌弃,愿在家中摆一桌小宴,两人赏菊赏月,或可成为手帕交也未可知。李姑娘看过就丢到一边,赏花赏月都是幌子,想引她去见严璋才是真,虽不知道他们准备了什么说辞,料想不是好话。哪知中秋节翌日,陆春庭再次送了帖子来,这回却不是她的笔迹了,而是一手极其漂亮的柳体。

“如非要事,不敢唐突,敬备菲酌,伏乞尊君驾临。”

随帖附带了一张年代已久的信封,上面写着‘兄永艺亲启’,落款是‘妹茵’。严夫人的闺名便是这个茵字。大约是经过上次一事,他们意识到欲擒故纵那一套对她不管用,索性把话说明白了,钩直饵咸,愿者上钩,兼之姿态低得不能再低,如此一来她倒是有点好奇了,使人去宝华堂回了一声,换过衣裳便又要套车出门去。

“你去哪儿?”临走前朱持晖将她逮个正着,李持盈很少穿得这么华丽隆重,惹得他绕她走了两圈,啧啧奇道:“去面圣吗,穿成这样?”

大姑娘本来就有点心虚,闻言恼羞成怒:“你懂什么!这叫庄重。”

输人不输阵明不明白?

二爷噗嗤一笑,完了又一脸怀疑:“你不是要跟姓江的出去玩吧?”

她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姓江的是指谁:“……我跟他倒也没有那么熟。”

“少哄我!”朱持晖不肯买账,兀自哼了一声,“前几天我瞧见你们在饭厅嘀嘀咕咕了。”

“那是……”她赶时间,没空在这儿继续纠缠,只好道,“等我回来跟你说,我先走了。”

托了那两封帖子的福,陆春庭的来历算是暴露无遗,她系户部山西清吏司主事之女,父亲早亡,其母庞轻庞大人一直没有再嫁,母女二人如今赁了一间二进小院,就住在外城飞燕胡同。这个庞大人官声不错,资历也够,在户部呆了十五年,很得李沅的倚重,无怪能被邀请去参加朱颜的生日宴。

“李姑娘。”但她此次不是为了陆春庭或庞轻来的。严璋身穿一件质料上乘的玉色直裰,头发束起他还没有及冠,不能戴网巾或冠帽。走近后方能看出衣料上典雅细密的暗纹,庞大人想必花了不少心思,既没有将他打扮得过分奢华,奢华到超出了他的身份,又不像上次无趣寒酸,拒人千里。

“或者恕我失礼,叫你一声表妹。”

第000章 换年华

“随你。”称谓只是个代号,何况他们确实能算是一对表兄妹老太太在世时不常说起严家的情况,但她知道严夫人有个异母兄弟,想必就是严璋的爹了。

严表哥表情僵硬了一瞬,还是风度极佳地请她落座:“姑母去世时妹妹年纪尚幼,许多事只怕不甚清楚,李家太君……也不大会说与你听。”

刚刚还是‘表妹’,一个弹指的功夫直接快进成了‘妹妹’。李持盈忍不住打断他:“敢问严君贵庚?”

他才比她大几岁啊?她娘去世那会儿他保不齐还在换牙呢,说得好像自己亲身参与了什么似的。

这回严璋听懂了她的嘲讽,表情差点端不住,在桌子底下狠掐了一把大腿方才镇定下来:“……我属牛。”

哦,今年十三。

席上备着半温的蝴蝶春,这种酒是用花瓣和花蕊酿成的,香气馥郁,烫过之后尤其,能令人如置百花丛中,因此得名‘蝴蝶春’。她拿起酒杯啜饮了一口,又挟了一颗油炸花生米,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严璋已经见怪不怪了:“太兴二十二年秋,你出生后不久,我爹收到了姑姑寄来的亲笔信。信上说自己命不久矣,恳请我爹出面收养你,抚育你长大成人。”

虽然是兄妹,毕竟不同母,严家兄妹俩的感情绝对算不上深厚,只是当时严公已经作古,严夫人的生母仅是个妾,做不得家里的主,她思来想去,只有找上兄长严艺。

这个名字成功让李姑娘呛了口酒,这么严肃的场合,怎么混进一个这么胡搞的名字?严艺?还字永艺,谁给起的啊!

表哥被她吓了一跳,然后尽职尽责地拿手帕给她擦拭酒渍,李持盈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来……”

“你如果不信,我这里有书信一封,可以作为凭证。”

她小心接过那几页已经泛黄发脆的信纸,活像是捧着什么前朝遗宝、旷世奇珍,说句不夸张的话,读信时她的脑子里不时闪回过几个模糊的片段,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和一片翠绿如玉的竹林。

“好丑啊,哈哈哈哈哈……”

“盈盈,可不能咬手手,脏……”

“看这个,好不好玩?”

看得出来这位严夫人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又也许是写信时情绪过于激动?整一封信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信纸上甚至还沾着不知名的污渍。

“李家郎是庶子,求娶的自然也是庶女。实则严氏这一辈还有个嫡出小姐,长到十五岁夭折了,那之后外祖和外祖母便将全部心神放到了我爹身上。”

她明白他的意思。培养一个女官不比培养一个士人花销更小,嫡女在时家中的一切资源肯定都会向嫡女倾斜,严夫人……严茵能分到的寥寥无几,因此她的字迹不够好看,文章也没什么逻辑可言。直到嫡女不幸夭折,家主不得不扭过头来培养已经长大的庶子,而严茵也在此时定下了人家,两边就此分道扬镳,交集少之又少。

“你爹当时没有回信吧?否则咱们就真该以兄妹相称了。”她现在能确定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严茵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并且竭尽全力对她作出了安排,虽然事情并没能依着她的想法发展,但她努力过;第二,严家抛弃了她。

“爹爹当时在外地任上,家中只留了几个老仆并几位老姨娘,等信送到,姑姑已经没了。”

“她再傻也不会不知道自己娘家没人。”李持盈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你爹分明知情,但他躲出去了。”

李沅那一年的科举情况特殊,河南、江西两省的举子抗议罢考,后来事情平息,朝廷又忙着补录补考,因此一直拖到九月才正式放榜。六公主华仙下嫁李探花是正月的事,此时不过十月而已。

“你们不敢开罪华仙,只好眼睁睁看着我娘去死。”

这句‘你们’算是将严璋彻底惹毛了,他终于扔掉了冰山君子的面具,学她的样子冷笑起来:“好个升米恩斗米仇的李姑娘,你怎知我爹不想救她?难道是我爹逼死的姑姑不成?京里来人进了李府大门,没隔几日里头就说‘病死了’,你李家太君连门也不敢让两个老姨娘进,停灵不过七日就匆匆下葬,难道还不是心里有鬼吗?”

“妹妹被她养到八岁,心里难免向着她,我也不是不知道‘生恩不如养恩’的这句俗话。只是姑姑若还在世,见到你如今这副形容,岂能不痛断心肠?!”

李持盈瞪大眼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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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兄妹俩都是庶出,但不是一个姨娘生的。

第00章 当年今日

话到这里她总算反应过来,严璋或许存着些算计她的心思,但他同时也是真心实意地怨恨着李家与华仙,认为是他们逼死……乃至动手杀了严茵。对她‘认贼做母’这件事,他发自内心地感到痛恨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