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这才茅塞顿开:“最近西药进不来,怪道不能‘药到病除’了。”
为了打开大明市场,西洋药物如地高辛、硝酸甘油乃至阿司匹林都卖得不是很贵,与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便宜,无怪会有奸商取这个巧。只怕不止穷人,高官富户们吃的药里保不齐也有西药。
“在那里坐了一上午了,用点水润润吧。”梅枝见她没动弹,唯恐她被太阳晒坏了,起身去把窗户关上一半,又捧了一盏冰镇过的蔷薇露放到跟前。李持盈顿觉自己像个丈夫远行的怨妇:“中秋节郡主他们肯定得回来的吧……”
朱颜这次走得匆忙,连向学塾请假都是荣王妃派人补的手续,那个惊鸿一现的陆姑娘至今没有再露面,她也不可能跑去向荣王妃打听当日王府都来了哪些客人,其中有没有一个姓陆的姑娘表小姐什么的暂且不提,大明女官不禁婚姻,交际走动时称一句某大人,她的女儿却很有可能跟她不是一个姓,这里头能操作的地方就多了。
想到这里李持盈烦躁起来,是,她对华仙没什么母女亲情,连亲戚都算不太上,可这不代表她会乐意被当成攻击她的尖刀,哦,她出面把生母的旧事翻出来晾在太阳光下,幕后之人躲在阴影里坐享其成?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对了!李姑娘灵光一闪,她查不得,有人也许可以!正好可以去探探他有没有落网,那个被抓的刺客是不是他……
“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脂粉浓香的某娼家内室,白娘子蹙眉对她道,“去荣王府偷礼单?”
“嘘……”她吹胡子瞪眼地道,“你小声点行不行!”
当初他说可以去小叶儿胡同找‘白娘子’的时候李持盈以为这指的是某个能联系到他的中间人,譬如那日那个倭国女人,杀了她也想不到白娘子居然就是他本人!进门先被那身藕紫燕红的裙衫震了一下,然后发现某人甚至还敷了粉,头发认认真真地盘成发髻,唇上、指甲上染着鲜艳的胭脂色……
两厢一对比,她才像更是男扮女装的那个。
好容易甩脱柳枝,谎称要书局借书,从后门抄小道跑来这里,李姑娘热出了一身薄汗,白……白娘子也不知道给她倒杯水,听了她的诉求后反倒老实不客气地一口回绝:“我只杀人,不接这种累活儿。”
累……只……她没想到他敢把这种话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惊地倒抽一口冷气:“我就知道!那个锦衣卫是不是你杀的!”
沉默就是默认。
“那去年秋天,锦衣卫满城搜捕的人也是你?”
外面有人叫了一声‘鱼官’……还是‘玉官’?他扬声应了,然后扭头:“我以为你是想起了什么才来找我的。”
“……我依稀记起,老太太时常光顾的古玩器具店就在观潮街上。”她咬咬牙,从琵琶袖里摸出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金丝荷包,故作颐气指使状:“这是定金,事成后我给你双倍,不,三倍报酬。”
别看那荷包不大,里头都是玛瑙戒指、多宝簪子,最次也是合浦产的小手指甲那么大的珍珠耳环,这会儿的珠宝都是真材实料,半点没有人工合成的迹象。
哪知人家眼皮都没眨一下,刷的起身捧出一个平平无奇的雕漆盒子,打开后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三层金条(……),那金光几乎没闪瞎她的狗眼。
李姑娘看看他这一身堪称朴素的细布衣裳,头上连颗岫玉都没镶的木头长簪,又低头去瞧金条,半天憋出一句话:“你属龙的吗?”
他拧起眉:“……不是,我属兔。”
第0026章 休怨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起属相,耐心认真地等待下文,谁知对面的小姑娘一脸便秘般的复杂表情:“……算了。”
从小师傅就教他不要多想,想得太多、知道得太多便是不幸的根由,她自己因此煎熬了一辈子,轮到他时只肯教他‘随着浪潮走’。活到这么大,其实白休怨压根儿不知道‘浪潮’是什么,他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每个都一脸正义,好像他们比大明天子更众望所归,比世间一切的道理、公义更理所当然,而每当他们试图用自己的信仰、理念说服他,白鱼就会木着一张脸说:“我只杀人,不问其他。”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更关心松江的那条观潮街,虽然师傅教他说倭文,令他使倭刀,给他起的名字却是原汁原味的汉人风格显圣皇帝在位时大明出兵灭倭,因为深知倭地武士的难缠,一攻占京都、江户就把天皇和幕府都屠杀殆尽,此后便是长达五十年的大规模驻军。期间因为有浪人武士在海上作乱,几番剿灭又几度再生,明国皇帝从天皇血系的旁支中挑了一个傀儡继位,封王时举国轰动不说,还上了大明和西方的报纸。有了这位亲明的‘日本王’,此后抗明复国的呼声才渐渐小下去,与朝鲜一样,民间开始推崇明文化,流行大明风格的名字。
说不清为什么,他心底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师傅不是因为流行才给他起名叫‘休怨’的,她闭口不提他的身世,他的亲生父母,却希望他能不要心生怨恨,这么多年来唯一仅有的一次说漏嘴便是前年的中元夜,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说:“那把月鬼天姥切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可以随意丢弃。”
这把打刀并不华丽,也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盛名,却是师傅的心头宝,也是打从一开始就给他练手的兵器,它伴着他长大,仿佛一个无比熟悉的朋友,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纹路白休怨都熟烂于心。他一直知道它的切先(刀身的前半部分)处有三个类似戒疤的圆形印记,起初以为那是锻造或使用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痕,直到他在一把镶满宝石的小手枪上看到一模一样的三个圆形烙印。
‘说不定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母亲’,他不在乎她是什么样的人,高还是矮,胖还是瘦,哪怕现在变成了一个丑陋粗鄙的倭国妓女他也不觉得难以接受,他只是……有点好奇,想知道生下自己的女人长什么模样,又是因为什么将他抛弃。这个念头如燎原之火,烧得他再也顾不上师傅的劝诫,上元夜半闯进了手枪主人的家中。
“帮你去偷也不是不行,”‘主人’傻乎乎的,一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样子,仿佛到现在都没弄清楚状况,不知道‘杀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作为回报,你得帮我弄来一些东西。”
李持盈一下子警觉起来:“我没你那么大的本事,朝廷机密什么的肯定偷不来!”
这笨瓜。白休怨提了提气:“我不会让你做那种事。”
正如她自己所说,让她去她也办不到,何必白费这个口水?真的想要还不如他自己出手。
笨瓜满脸写着‘那你要我做什么事?’
“西药。”他顿了顿,“我……有人生了病,我需要西药。”
回到书局时雅室的茶水还没彻底凉透,李持盈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保住了荷包(……),还是该忧心上哪儿去弄点阿司匹林。如她所料,柳枝没在屋里,她不比桃枝,年纪更小,人也更为活络伶俐,换句话说就是爱躲懒,有点女孩子的小脾气,让她在外面等就不会想着进来添个茶倒个水。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姑娘把看中的几本书捧在手里,准备结账走人。恰在这时门外传来柳枝的低呼:“小圆?这么说陆姑娘也在这儿?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上回我家小姐还问起你们呢!”
此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纸门拉开,但见一位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应声回眸,身量与她相差不多,只是通身的衣饰逊色不少。她身边站着一位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年,应该是亲兄或者表兄吧,再不讲究男女大防,这年头也没有哪个闺阁小姐能大大方方与外男出门约会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持盈抢先一步,姿态万方地道了个万福:“原来是陆家小姐,上次没能向你道谢,实在是失礼。”
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慌慌张张地也回了她一个福礼:“本、本就是举手之劳,不敢当的……”说完才想起介绍,“这是我表兄严璋,这是……李家大姑娘。”
那个姓氏出口的瞬间李持盈眼皮跳了跳。乖乖,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002章 明暗
李姑娘既没有面露惊讶之色,也没有对表哥感到好奇、另眼相看,陆春庭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她担心自己坏了事。按照计划,严璋不会这么快出现在李姑娘面前,娘说这李姑娘戒心太重,他们须得再抻她两日,等她自己想破脑袋、抓耳挠腮,再择个更偶然、更恰当的时机把严君送到她跟前。
小女孩儿爱潘安,他们又有血缘牵扯,想必不会连严璋也一起防着。谁知就是这么不凑巧,让个丫头坏了事。
陆春庭咬咬下唇,心道今天出来得急,严君这一身未免太过普通,连簪头的发簪都是铁的,松江李家出来的姑娘看不上眼也是寻常,待要出声再说点什么,李持盈已经准备告辞了。
“李姑娘,”一直在一边站桩的严璋忽然开口,“这么说或许很冒昧,我上京前家父时常提起你。”
她没见过严家人,不知道严家人普遍样貌如何,不过哪怕带着有色眼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严璋生得十分不错,他很衬白色,头发、眉睫浓黑如墨,光是站在那里便有种凛然如冰雪的气质,好像是志怪传奇里走出来的世外仙人,不容凡人亵渎冒犯。
她一时走神,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拿他跟女装大佬做比较,白娘子的五官显然更加美艳,丢进绝色美女堆里也不会逊色太多,且他的气质更像是刀客或浪人,与其说是凛然,不如说是锋利,这就反衬得眼前这位面目寡淡起来上辈子她就不太吃冷面冰山这一挂,她更爱暴躁美人和铿锵玫瑰(不是)。
此时李持盈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与某人达成的交易自己可以说是亏大了,想找的人已经出现,阿司匹林还不知道堆在哪个不见天日的仓库里。大姑娘暗道一声什么运气,脸上竭力露出一个天真又不失迷惘的表情:“那我在这里谢过令尊关心。”
就是不问‘为什么你爹会提起我’,看你这出戏怎么往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