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连人都不算,自然是不必交人头税的;官员乡绅大多聚族而居,只消一人考中秀才,一家子都不必再交税,赶上乱世荒年,还有附近的农户举家投奔,不惜卖身为奴以求庇佑,如此一来,纳税的人口便一再减少,到如今已不足总人口的五成,废除贱籍正可以缓解帝国吃紧的财政。
身为一方豪族,李家何尝没有连田千顷、蓄奴无数?李汇顿了顿:“良贱之分古来有之,废了贱籍,罪官女眷如何处置?难道要朝廷一直花钱养着么?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再者,宫里现有好几千宫人太监,若废了贱籍,他们又当如何?总不能外头都没了良贱,独宫里还有,倒显得陛下废贱籍的心不诚,做戏给人看似的。”
“罪官女眷也不一定就只能充没教坊司,罪是男人犯的,她们不过受了牵连,再说官场无情,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湿鞋?今儿叫嚣着要人家的妻女充为官奴的人,保不齐明儿就到他了,平素也该多积点德,为子孙累计些福报,阁老觉得呢?”小皇帝显然不是毫无准备,“至于宫女太监,天恩浩荡,从朕做皇孙时起就没听说宫里有折辱下人的事儿,几位先帝无不是宽厚仁爱、视民如子,朕自然不能违背祖宗的遗训。他们愿意留下,就留下,不乐意,从内库出一笔遣散费,出去做个小本儿生意也好,回乡种地也罢,左右现在各处都缺人,想来都识文断字的,也不至于就饿死了。”
话到这里,老大人哪里还能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立宪和谈是假,羽翼渐丰是真。李汇心道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啊。
“陛下所虑极是。”他后退半步,深深低头,“臣只是担心,人心不足蛇吞象,今儿他们胆敢要挟皇上立宪,焉知来日不会胁迫皇上退位?”
万镜宫中,李泽吃完小半个粽子,颇有点恋恋不舍的眼看着盘子被端走:“……那楚怀王最后有没有后悔啊?”
李持盈看了好笑,伸手替他把嘴边的米粒擦干净,又端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不知道呀,也许吧。”
小哥儿脑袋上仍包着纱布,气色倒是好了不少,乖乖的仰脖一口气喝完汤药,苦得不住咋舌:“他肯定后悔了,屈原一心为他,他却要把他流放到别处去。”
真是在宫里呆久了,一心为谁这种话说得越来越顺嘴,李九收了碗,随口接话道:“他哪里知道屈原是一心为他?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才能知道屈原没有二心、深爱楚国,但在当时,楚怀王只觉得他是个说话不中听的人。”
李泽认真起来,小手拍着被子:“那他也不应该不听解释就把他流放了!他应该好好和他说的!如果屈原没有走,说不定楚国就不会那么快被秦国打败了。”
“所以啊,没有制约的权力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没人能阻止他,犯了错也没人敢指出来,更别说劝解。”
他看着她,下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
“润哥儿?”
“我不要听!”他忽然耍起了赖,两条腿在被子里乱蹬一气,“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不喜欢舅舅!!”
袁虎进宫探望过他一次,不知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自那以后他总是恐惧她会把他丢在这里。宫里地方很大,很漂亮,还有很多听他的话、待他毕恭毕敬的人,但这里是舅舅的家,不是他的,而且他也不觉得舅舅在这里住得多开心。
李持盈的心口一突,脸上努力撑出一个笑:“你是不喜欢这里,还是不喜欢舅舅?”
他的两只眼睛静静望着她,半晌,扭糖似的扭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她笑着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发:“总得等事情办完啊。”
掐在第二次大选之前颁布宪法,不出意外龙姑娘民望大涨,如无特殊情况第二任大总统必是青龙党囊中之物天国的政局越稳,她才越有筹码与北京、与持晖谈判,承认天国政府的合法性,那么他们也不是不能认可‘大明皇帝’为国家唯一的元首。
一旦政体确定,余者都是小节了。
“什么时候事情才办完?”扭着扭着他也学妈妈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磨磨蹭蹭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碧绿的扳指,“上次袁叔叔给我的,让我不要告诉你……”
第226章 吉光片羽
东西有些年头了,但能看出来保存得很好,光润油糯、触之生凉,握在小孩儿手心里似一块黛色的冰。起初她以为这是袁虎买来逗孩子的玩意儿,仔细一瞧却瞧出几分不寻常来扳指分明是大人的尺寸,且是十分名贵的珍品,进宫探病怎么也不该送这个,难道不怕他哪天失手摔坏了?等润哥儿长到能用它的年纪,少说还有十年呢。
况且‘让我不要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小孩子最会看人的脸色,见妈妈形容不对,李泽老实极了,不等人问就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交代个底掉:“袁叔叔说这是郡君的东西,不能给你看见,因为你看见了可能会伤心。”
顿了顿,又急急补充一句:“他说这是好东西,能保佑我好得快一点。”
与他相处日久,袁虎渐渐摸着了他的脉,三言两语就套出他其实不想呆在宫里的心声,好得快等于能尽快出宫,等于能很快回家,可不就让他珍之重之的收下了?还小心翼翼的藏在衣服里。
“郡君的东西?”朱颜的东西都是有数的,要么在大火中被烧毁,要么抄家收入国库,能被袁虎拿在手里,大约是某种信物……
她找了根红绳替他把扳指挂在脖子上,李泽觑着她的脸色又黏上来:“妈妈,爹爹什么时候来看我啊?”
“……”
李持盈难得慌张,卡壳半天才道:“爹爹进来不方便,等你好了咱们出宫看爹爹啊。”
特意托人传话让白休怨不要担心,有事自行处理即可,就是想教他能避则避,实在不行先离开北京城再说,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听懂了多少。李九自问了解朱持晖的为人,别人或许可以暂时搁置,白休怨是百分之百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的,从前他只是皇孙,势力没有那么大,顾忌也更多,如今成了皇帝,权势手段不可同日而语,纵然有她从中斡旋,谁能担保持晖不会脑子一抽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杀了再说?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他们两个的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哪个她都不想放手(……),所以万万不愿意听到白君‘意外身故’的消息。
小哥儿哦了一声,在这儿一连住了好几日,他已经大概知道‘宫里’是个什么地方了,故没追问哪里不方便。母子两个说了会儿小话,她哄他睡着,自己也出去补了会儿眠不提。
醒来时三点将过,空气中淡淡的箬叶香味尚未完全散去,朱持晖拆了勒眉的网巾,只将头发束成一把马尾,坐没坐相地盘在炕上剥枇杷。她看他指尖都被染成深深浅浅的橙粉色,恍惚间想起这会儿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
见她迷迷瞪瞪似醒不醒,他笑着把手上剥了一半的往她嘴边一送:“吃吗?”
果肉莹白水嫩,李九张嘴咬了一口,被酸得一激灵,眉毛眼睛登时皱成一团。他以为她故意闹他,不信邪的三两下剥好皮,将剩下大半个塞进嘴里,果不其然也被酸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原是四川进上的贡品,皮薄个大,头先吃了几个都是甜的,就这一个酸得直倒牙。
姐弟两个滚在炕上,边捂嘴边互相笑话,她好悬没喘上来气:“哈哈哈哈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心没好报,皇上恶向胆边生,作势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李持盈弄不过他,又唯恐吵醒润哥儿,压着嗓子讨饶道:“好了好了,我说错了!”
他知道她没使劲儿,正打算见好就收,冷不丁瞥见她衣领下面一小块淡粉红色的痕迹,腾的脸热起来。
“怎么了?”她还有点不明就里,因他的发带垂下来,恰好拂在她脸上,便轻轻侧头让了让。
手指穿过发丝轻轻摩挲着那一小片皮肤,果汁半湿的触感与他本身的温度交相重迭,教她不能自已的轻微战栗,朱持晖的瞳孔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脸,她看上去有些没睡醒似的,傻傻呆呆,而他的神情专注又细致,像在抚弄一把绝世的古琴,又仿佛只是夏日午后,随手拨弄膝上小猫的后颈。
李持盈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按住他的手腕:“润哥儿在里头睡着呢。”
他瞪她一眼:“那你晚上补给我。”
……天下怎么能有这么霸道的人?姐姐没好气地瞪回去:“我还累着呢!”
夭寿了,难道他都不觉得疲累吗?这人是铁打的不成?
二爷替她把领子拢好,一点不肯退让:“那就后天。”
有人无语了:“……你要不要这么那啥上脑?”
“再晚你就出宫了!”打量他不知道?她都让宫人收拾东西了,“我不管,反正你得补给我,我满意了才许你出宫门。”
她恨恨拧了一下他的腰,小皇帝哎哟一声,忽然道:“‘李持盈’这个身份我也给你留着吧,过几天封公主的诏书下来,也不必摆席,只推说身子不好不见人就是。要是不想住从前的府邸,我另外选个宅子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