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哧一笑,似乎很乐于听到坏舅舅吃瘪。
“郡君是有的,不过也没请太多生人,都是平日就常往来的亲朋好友,舅舅的母亲亲自给她加的簪。”
京城风俗,小孩子过生日不宜太招摇,哪怕及笄也一样,朱颜因有爵位在身,太小气了恐惹人说嘴,方才办得大了一些。那是太兴爷驾崩的第二年,她记得登门的宾客女眷都穿着素衣。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李编修门前,下车时李持盈再四交代:“你在车上坐一会儿,饿了就吃点心,要方便也有马桶,妈妈很快就回来。”
他抱着靠枕乖乖点头:“知道了。”
被丫头从大门引进院内,见是男女分席,李某人心内松了口气。要真在这里迎头遇上,说实话两边都尴尬他不该来,她又何尝不是?幸而十六娘乖觉,怕她不自在,派了婢子将她引到小院里坐着,头上是葡萄架子、五月槐花,不远处水榭歌台,曲韵婉转,当真凉爽又清幽。
女婢说:“娘子少坐,我们姑娘即刻就来。”
今儿她是主角,不出去交际应酬,专程陪她耗在这里也太不像话了,李九隐隐觉得不对,口中忙道:“何必如此费事?过会子我自去敬十六姑娘一杯水酒。”
不出片刻李十六娘还是来了。她今日打扮得鲜艳,眉目如画,见到她就叽叽喳喳的笑起来:“我还当龙姑娘不肯来呢!听门房说你到了,乐得我眉毛都画歪了!”
毕竟是一家姊妹,两人的眉眼其实很有些相似之处,不过今日她特意妆饰过,看着没那么明显。李十六拉着她的手说了会儿京里最新的趣事,为她这个生日,爹爹特意请了南边的戏班云云,很快宴席开始,她被安排在她近处,在座想必都是姐妹,居然也没人开口问说‘不知这位姑娘是谁’。
茶过三巡,酒酣耳热,李持盈自觉该告辞了,忽然一个婢女快步走上前来与李十六娘耳语,她依稀听见‘马车’、‘杂胡’、‘幼童’等语,眼皮狂跳起来。
第26章 碧眼儿
寿星公一边听贴身侍女回话一边拿余光觑着今儿专程请上门的大鱼,心想这倒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待要摆出主人的架势好好卖对方一个人情,龙姑娘已然飞身窜了出去。在座宾客皆没有反应过来,连主家也愣在了原地,迟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跟着伯父、爹爹从济南来到北京,李十六也算见识过不少女中豪杰,全没一个像她这样……这样杀气四溢。
是的,杀气。当她端坐在那里,举止文雅、谈吐得当,干净清丽的脸上不见分毫邪教贼首的匪气,与她、与她们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但当她起身夺门而出,李十六娘都仿佛被那煞气所摄,半晌方惊叫道:“来人!快来人哪!!!”
李氏乃新贵,身为皇帝外家,一门中尽出高官,哪一日不是门庭若市?他家有宴请,一整条街、乃至整个内城都早早得了消息,胆小的紧闭门户,怕招了来往贵人的眼;胆大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满心想着怎么从贵人的荷包里多掏几个赏钱。
这日天气晴好,好死不死,闲汉们盯上了李持盈的马车旁的车子都安静得很,唯有这辆时不时传出细碎的响动,想是被主子留在车里看马车的婢子。听说富贵人家的奴婢比外头小门小户的千金还漂亮水灵……
色胆再包天,原也只打算隔着车窗调戏小娘子几句,怎知微风乍起,窗帘微动,露出里头的碧眼卷发的小童儿,有人捏着嗓子叫道:“娘的,是个杂胡!!”
“哈哈!贱婊子偷洋汉子,养出个狗杂种!”
李泽捧着豌豆黄一怔,他再小也知道这是骂人的话,而且还是在骂妈妈,登时气得两颊通红,将手里的半块点心往外一砸,扒在窗子上大喊道:“我妈妈才不是婊子!!”
也怪车夫没和李泽打过交道,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手脚多么灵活,又要驱赶流氓闲汉,防着他们进一步挑衅闹事;又要留神注意巷子口的动静,万一这伙人有援兵,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时竟未能分神顾及车厢,一个眼错李泽就被人从窗口揪了出来,挣扎着落地时脑袋磕到了车后的铁钉上,一时间血流如注。
“死了?妈的!是不是死了?!”这下流氓们知道怕了,能乘用这种马车,想也知道家中非富即贵,保不齐是哪个洋人大官的妾生子,当即作鸟兽散,鬼吼鬼叫着欲丢下现场逃走,被匆匆赶出来的李持盈撞个正着
血。她看到润哥儿被车夫抱在怀里,满头满脸的血,两只小脚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了声息。
……拔枪,上膛,扣板机,熟练到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一整套动作,她早就不是当年被区区山贼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姑娘,现在的李持盈已经不会为一二人命挂心。
天国使者在京师当街杀人必定会演变为重大外交事件,但那又怎么样呢?她会找到别的解决办法的,这些人今天一个都逃不掉,非死不可。
风声猎猎,黄铜子弹没有如期钻进贼人的颅骨,枪响的刹那凌空闪过一道剑光,一颗人头应声落地,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青石砖铺的街道,来人无比急切的试图阻止她:“等等!”
那本是王孙贵胄用来装点门面的长剑,看着好看,用起来其实称不上顺手,不过少年皇帝刚下战场没多久,落在他手里自然又不一样,活生生成了一柄杀人如砍瓜切菜的绝世利刃。
朱持晖一剑斩了那个领头的,余者自有侍卫料理如果皇帝在京城还要亲自杀贼,禁军锦衣卫都该去死了。
“你不能杀他们!”犹记当年驸马案之轰动,几乎没打残真定一条腿,太兴爷在世时硬是没能把她封成太子,如今她尚没有公主的封爵,加之身份敏感,众目睽睽之下杀害大明百姓只会比当年的真定更令人愤慨,朱持晖半强迫半哄骗地收走她手里的枪,“回宫再说,我让太医院最好的太医亲自给哥儿医治,你先不要着急……”
眼看着人群越聚越多,李家的家丁小厮也都涌了出来,朱持晖一个眼神,秦力上前接过李泽,几人抄小道迅速回宫。
这是李持盈头一次进紫禁城,好吧,这辈子头一次,照规矩臣女进宫是不能东看西望的,但显然皇帝没打算跟她讲这个规矩,她抬头四顾也不是为了瞧那雕梁画栋、红墙金瓦,而是想看太医什么时候来。
内府御药房每天都有人轮值,很快等太医院院使赶到,寥寥几位宦官宫娥立刻退了出去。万镜宫里,朱持晖发现她肉眼可见的稍稍放松了一些。
“不会有事的,你不要着急。”
她的下巴绷得很紧,过了许久才开口接话:“……我把他从还在吃奶的小婴儿一直养到这么大,没有舍得弹过他一指甲。”
是意外吗?谁知道呢?他是朱颜的独子,如果验明正身昭告天下,该是太子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他在李家门前出了事,差点丧命,会是意外吗?
退一步说,他们不是很好奇洪方彦的死活吗?不是想知道她此行北上的目的?会不会是李家自导自演,想用此事卖她个人情呢?
朱持晖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李持盈就此与李家生出嫌隙,从情理上说他该高兴才是,他觊觎她背后的共和势力,希望他们能钳制住势力滔天的李氏宗族、从龙旧人,然而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只觉得不忍……以及心疼。
李汇这个人确实人品有瑕,权欲熏心,但他应该还不知道润哥儿的身份,就算真的要动手除掉李泽,也不会做出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局,市井闲汉不比军人武将,事到临头胆怯逃跑的绝非少数,动用他们变数太大了。故二爷罕见的替老大人说了句话:“这只是个意外。”
“是吗?”姐姐的眼神如刀如冰,他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红了眼眶,“朱持晖,万一我儿子有个好歹,我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一语既出,宫室内陡然一静。
第2章 九重宫阙
放眼全天下,恐怕只有她敢这样连名带姓的叫称呼他,况且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连他也疑上了,朱持晖脾气再好,不免沉了脸色:“姐姐什么意思?总不是疑心我为主使,李家同谋吧?我若有心害他,年前何不动手?”
她的眼泪落下来,到底没有把那一句诛心之言说出口年前你还不是皇帝。
人心是会变的,他现在还小,所以觉得无所谓,但他总会娶妻,会有自己的孩子,届时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相处的时日尚短,本也没有多少情份在。
“陛下,姑……姑娘,”清创包扎结束,一个模样憨厚的小宦官屏息凝神,踩着小碎步过来低声通报,“黄院使已经施完针了。”
李持盈随手抹了一把眼睛,自己拨开帘幕进去内室不提。
这次北上乃袁虎一力促成,说句到家的话,她何曾没想过拿润哥儿的身份做文章?倘或和谈不成功,推动立储不失为一条没有退路的退路。今年冬天就将举行第二次大选,如果洪方彦还不能清醒过来,哪怕一日只有五个小时神志清明也好,改弦更张必成定局。
李持盈不无绝望的意识到她所期待的理想国永远不会到来,政治永远是少数人的游戏。论理,下一任天国大总统该由全体公民投票决出,以示公正,可她不得不殚精竭虑,为此绞尽脑汁地四处奔走,游说各路人马以求保住这个好不容易存续至今的新生政权。因为……哪怕是她也能看得出来,倘若没有洪方彦,没有一位足够强势、足够铁腕的人物坐镇台前,天国很快就会在各方高压下分崩离析北有朝廷,南有英属印度,东有变法中的日本,而国家内部的声音又那么多那么杂,一些人被江南的财富泡软了骨头,自以为已经取得了胜利,到了摘果子享富贵的时候,一味骄奢淫逸、肆意妄为;另一些人则像被报纸上宣扬的新世界、新思潮蒙住了眼,每天高喊着‘三年之内一统南北’、‘攘外必先安内’,谁反对北伐谁就是叛徒……
立宪联邦制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如果不是那一瞬间动了贪念,把润哥儿也带来北京,这会子他怕不是还在和小伙伴们骑马打仗,一边蹲在街角抓虫子一边等着卖梅花糕的婆婆出摊。
他日黄泉再见,她怎么有脸面对朱颜。
小公子迟迟不醒,看陛下的态度是要留龙姑娘在宫里住下?这可不合规矩!眼看着天渐渐黑了,再过不久宫门就要下钥,秉笔太监急得脑门直冒冷汗,这圣上还没大婚呢,宫里连个正经女主子都没有,留个外姓女子夜宿宫中算怎么回事?她连命妇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