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退谋臣后朱持晖独自撑着腮出神,一手拿挑子拨了拨蜡烛的烛芯。
照这么说,洪方彦是彻底舍弃了旧式的官僚与地主,也是,大明帝国四分五裂,那些官员自然再摆不起人上人的谱,将他们的田产分给百姓,百姓岂有不爱戴他的?豪商大贾们乐得也来分一杯羹。
……这倒是从未想过的道路,自古以来就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从没想过还能把士大夫踢到一边不要,只与百姓话事的,小秦王望着江心模糊一片的月亮的倒影,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李持盈肯留在天国做事了,别人暂且不论,这个洪方彦确有两分奇异之处。
只是,这法子真的行得通吗?一个没有官僚的国家当真能运行得起来?方才谋士们的话外音他听得分明,朱持晖与洪方彦相比最大的优势是年轻。他才十六岁,过了年也不过十七,而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大总统至多连任两届,到那时天国是个什么样子就不好说了哪怕王田真能奏效,现在南京城里闹得天翻地覆,不就是有人担心他起意称帝,一辈子赖在一把手的位子上不下来吗?
“明日使个人去查一查,看天都城里现住着哪些豪商。”
第0章 除夕
今冬乃暖冬,家家户户穿新衣、分鸡鸭、燃爆竹,喜气盈腮准备过个肥年,江府亦挂起了彩绸灯笼应景。论体量小江公子绝不是各路富商中最大的那个,但若论诚意,江寄水但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建国还不足五年,他把半副身家都压在了这里,从养殖场到玻璃厂、纺织厂、成衣厂,天国财政部无人不在心内赞叹,果然英雄出少年,旁人尚在观望,他已经大胆押注买定离手,好胆识,够气魄!
“行了,你也累了,”城内的江宅是座三进小院,统共只住着三个半主子,江夫人指挥丫头抄完礼单,对着烛光捡起一只白玉镯子细细察看:“成色不算太好,但比前两年可是好得多了。”
丫头是江夫人到了南京新买的,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故能识文断字,闻言低眉顺目道:“这样好的东西奴婢见也没见过,太太还嫌不好,可知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说着垂目一眼,“原来是奶奶亲眷送的年礼,想来费了一番功夫。”
江夫人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后把那镯子原样放下。十二郎与周家这门亲作了多久?不拘三节两寿,周家的亲友什么拿他们当成正经亲戚走动过?不过是今年景况特殊,浙江的地主官绅们多半遭到了白衣教清算,前头打回来一城,他们在后头丈量一城的耕地,然后把地主绑了,耕地按人头重新分给平民。当官便可以不交税,赶上天灾人祸、收成不佳的年头,自有大把良民哭着喊着卖身为奴,作威作福惯了的人、自来什么也不用干,坐在家中便能敛财巨富的人,冷不丁从云端跌落到泥地里,心里只怕难受得很吧?这时想起她儿子了,捏着鼻子送上一点东西,盼他能在洪方彦面前替他们说点子好话。
“这人不开窍啊,真是一辈子都不得开窍。”还以为是从前君君臣臣的时候呢?连她也能瞧出来,南直隶的天早就变了。
丫头不明所以,把东西收拾好后附和了一句:“太太说的是。”
江夫人因这声太太想起了‘长子’江元时,一时心内忐忑,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身为江维的第三任妻子,她和江家大爷其实差不着多少岁数,因此心里一直很怕他,十二郎执意分家时生怕江元时怀恨在心,将来挟私报复,她眼泪都下来了,只不肯去,逼得儿子当众下跪恳求。虽说不是大爷的生身之母,她也算眼看着他成家生子,兄弟俩闹到这步田地,再想和睦共处是断乎不能了。浙江毕竟是江氏祖籍,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着实叫她不习惯,总觉着心里空空的,落不到实处。
半小时里看了三次自鸣钟,等天彻底黑透,江夫人忍不住问说:“十二郎还没回来吗?”
家里就他一个男丁,他不回来怎么吃年夜饭?外间一个婆子急忙忙派人出去打听,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了一跳:“什么?杜姑娘叫人给打了?!”
杜凌波披头散发,脸上猫抓似的横着三五道血杠子,其中两条还在不住的往外渗血,夜色下瞧着尤为吓人。一见她这副模样周韵就三魂飞了七魄,半大的姑娘家脸上多了三五条疤还能看吗?将来做不得官又嫁不得人,只好和那伪帝一般进庙里做姑子去了!!
“你从哪里弄的这一身伤?!”她欲派人去医馆请大夫,却想起今夜除夕,哪家医馆都不开门,急得音调直往上飘,“人呢?还不快去烧水取药粉!非要我骂人你们才肯动一动不成?!”
登时一屋子人飞速运作起来,风暴眼杜凌波只是低下头:“小姨,我没事……”
“你娘死了,你爹把你丢给我,我就算你半个娘!”周韵气得柳眉倒竖,“还不和我说实话?!!”
杜凌波浑身一瑟缩,眼睛亦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今日几个小姑娘名义上相约出门买红纸剪窗花,其实是凑在一起商量她们的大事,几人计划办一份自己的报纸,好扬名天下,教众人知道她们的本事。不巧城内有人家放鞭炮,附近的几条野狗受惊后满街乱窜起来,她仗着胆大,折了根树枝就出门驱赶,不料野狗凶猛,两下就把她扑倒在地,杜凌波又惊又怕又羞又耻,忘了先护住头脸,脸上叫狗爪子挠了好几道。
“我的姑娘!你小人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奶娘一听就念起佛来,“奴才老家也有个顶标志的小女孩子教狗挠了,没两年人就疯疯癫癫、说不清话,这、这必得请个大夫来才行!!”
可是大过年的,去哪里请大夫呢?
“奶奶何不问问爷?”一个丫头大胆提议,“爷的面子比咱们大,说不定他有门路?”
另一个大丫头也道:“别的不说,诸如育婴堂、老幼堂之类的地方总要留几个大夫值夜的。”
消息报到江寄水跟前,小江公子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的事,一面使人去问,一面令人备车回家接周韵和杜凌波,好死不死,今日育婴堂轮值的大夫被请出门了,说是驿馆里龙姑娘的儿子吃坏了肚子,周韵急道:“那快掉头,去驿馆!”
江寄水脑子一僵,到了没能将反对的话说出口去。
第02章 又一年
育婴堂距离驿馆不远,没等他天人交战出一个结果,马车已经停下了。周韵的丫头急忙忙上前叩门,门房层层通报,很快里头走出三个人来打头的是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男子,正侧身与大夫说话,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上下、歪戴虎头帽的男童,大肚子妇人披着斗篷落在两三步之外,驿馆附近灯火通明,他得以窥见她耳畔一对水蓝色的蝴蝶耳坠微微摇曳,似明似暗。
也许因为过年,今日李持盈穿着簇新的水色对襟上袄,领口和袖口用蕾丝镶了几道边,下面系着海棠红圈银马面,说不清哪里变了,他恍然觉得她比先前气色好了许多。
龙姑娘率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周韵于是下车冲她遥行一礼,然后快步上前,江寄水却钉在原地没有动弹,目光交汇的瞬间他猛地停住了呼吸,像一片扎根在地底的影子,又仿佛静待审判的囚徒,然而李持盈的眼神只是从他脸上一点而过,他听到她和周韵低声交谈,轻声细语的称呼周韵为‘夫人’:“……哪里,是我们太孟浪,是,小孩子家,淘气也是有的。”
“方才刘大夫已经施过针了,应当没有大妨碍,夫人不必顾虑我,自便即可。”
说不清哪里涌上来一股冲动,回过神来他已经上前抢白了一句:“令郎可大安了?”对上她的眼神笑容不减,“否则岂不成了我们的罪过。”
周韵不是白纸般的懵懂少女,只这一句便听出里头有事,看看江寄水又看看‘龙姑娘’,扭头自去请大夫去了。李持盈没料到他会突然冲出来,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因道:“这个不劳您费心。”
他还待再说点什么,白休怨抱着小儿适时横插进来:“尊夫人已经登车,江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李泽刚吐过,又哇哇哭了一场,这会子脸蛋还是红的,两只眼睛本来向下耷拉着,看见妈妈立刻转悲为喜,委屈巴巴的憋着嘴要抱。借着月光烛火,江寄水终于看清了男人的本来面貌
哪怕他心存偏见,也不能不称一句‘不俗’。
红鬃马打了个鼻息,仆役们都在一旁等着,再纠缠下去场面就太难看了,僵持了大约一分钟,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告辞。”
回到室内李泽仍不肯下来,趴在爹爹肩上蹬了蹬腿,打破了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刚才那个是不是舅舅啊?”
自从朱持晖和袁虎突然出现,他就陷入了‘陌生年轻男子等于舅舅’的误区里,李九被这句傻话逗笑,脱下斗篷道:“什么人都成舅舅了?那不过是个陌生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话里带气,润哥儿瞧不出端倪,却能听出妈妈不对劲,有点好奇又有点瑟缩的试图讨价还价:“我不想喝药……”
天国与秦王正在磋商和谈,朱持晖借袁虎的手送了许多药材补品来,其中有一坛辣椒油封的鸡腿,她近来口重,一吃就喜欢上了,顿顿不离、爱不释口,李泽闻到鸡腿的香味,每日巴着饭桌流口水。他毕竟小,李持盈担心给辣出个好歹来,硬压着不许他吃,今儿是除夕夜,一时眼错没注意,发现的时候臭小子已经坐在厨房边哭边吐了。
大夫说不妨事,万幸没呛着,只是小孩子脾胃矫弱,受不住太大刺激,扎两针、再吃两丸药就好了。
此时已经有不少成方,都是经过数十年检验的,加上她自己还不是吃了十几年中药?故李九没说什么。吃药这件事上李泽深知没有耍赖的余地,他越闹妈妈越生气,没一会儿自己乖乖跳下来,就着红枣茶把药丸吃了。
李持盈摸摸他的头:“我们润哥儿当哥哥了,要给妹妹做好榜样哦。”
李泽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被‘哥哥’两个字冲昏了头脑,兴奋不已地扑到妈妈肚子上:“以后妹妹出来了,润哥儿教妹妹打拳!”
未知男女的小婴儿,绝大多数医生、嬷嬷、邻居为了讨个好口彩,都会故意说成‘小弟弟’、‘小公子’,李持盈却每每口称‘妹妹’、‘女儿’,固然因为她和白君都更想要个女儿,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心理在作祟
她不希望润哥儿对宝宝产生任何敌对心理,她盼着他们能像一对真正的手足,互相帮扶过完一生。
“好了,把点心吃了就去玩儿吧,今晚要守夜,破例允许你去院子里玩爆竹,只一条,跟好爹爹,不许一个人碰火,叫火星子燎着了可不是玩的。”
李泽欢呼一声,跑出去几步又跑回来:“妈妈,你真的不生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