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殿下现在江北,”对上她期待又忐忑的眼神,袁虎深吸一口气,“一旦确认您在南京,即刻就能过江。”

第082章 一江南北

李持盈的瞳孔一缩,像被凭空出现的五百两黄金击中,第一反应就是左右四顾,再次确认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一方面是不敢置信,姐弟三年未见,她恨不得长了翅膀立时飞过长江去;另一方面,不知怎么她有点心虚(……)。这心虚没有来由,分明、分明她给他写了信,是他置之不理在先,要虚也该是他虚!

“胡闹,这种关头怎么能让他只身赴险?”回过神后李九打了个磕巴,苍白的两颊因此泛出血色,“你们也不知道劝!”

袁虎好笑道:“殿下的脾气,乡君还不清楚吗?”

他是肯听人劝的人吗?

她就那么一问,闻言也便偃旗息鼓。事到临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道还能躲他一辈子不成?只是连轴转了近一年,江对岸的情形究竟如何光凭报纸不能尽知,听说他连收彰德、怀庆、卫辉,逼得惠王与被迫北上的部分法军、普鲁士军队交涉媾和,看似民心所向、风光无限,个中艰辛只怕不足为外人道。

自古打仗就没有轻松的,战术战略、排兵布阵、粮草供给甚至是水面下的势力平衡,再是天选之子,毕竟只有一十六岁。惠王未灭,他却挑在这个时候亲自南下,除了政治考量,是不是也因为她呢?

“殿下骁勇,又知人善任、赏罚分明,虽说年轻,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倒不至于压不住人。”袁虎话风一转,“只是过了年就十七岁了,老大人并诸位大人们开始操心殿下的终身大事,他不堪烦扰,正好躲个清净。”

在凤阳城滚了一圈,又在南京和南昌泡了一年,李九听得懂他的话外音。

臣子们争的是主君后宫的位份吗?谁吃饱了撑的,要去管君上睡哪个女人?他们真正争的是太子母家的名位,今日李家在朱持晖身上得到的好处光荣,来日都将一分不差的落到自己头上,想李氏沉寂了这么些年,眼看要倒了,临了又冒出一个小秦王小凤孙,祖坟冒烟一般立刻起来了,直接重回权力中枢!一步登天之速、烈火烹油之势,怎么能不令人眼热?

懒得吵吵就干脆躲出来,倒像他会做的事(……)。

“说了这么一车话,乡君是不是累了?若是方便,袁某厚颜想求见小公子一面,也算了了郡君交代的最后一件差事,成全我这些年的心愿。”

方才袁虎使了个心眼,故意没将肾虚阳痿的传言说给她听,一则顾忌她是女流,又有着身子,担心这些污言秽语脏了她的耳朵;二则,他正欲借此试探她的态度。

兄终弟及古来有之,但在先帝,也就是朱颜有所出的情况下,小公子才是帝位最名正言顺的接任者,当日状况危急,郡君没来得及指名道姓的吩咐他要将国玺交给谁,他也曾犹豫过是不是直接献给秦王更好,然而为人臣的本能令他悬崖勒马,暂时压下了这件事。如果公子聪明伶俐、不逊秦王呢?如果公子长大一些,生出了君临天下的野心呢?一旦朱持晖有了自己的孩子,朱颜之子距离龙椅就将一步远、步步远。

外甥再亲,亲不过儿子,这是人性,他无法扭转也无从苛责。

那就只有趁现在,趁朱持晖还年少,趁天下还没有大定,倘若小公子有继承母亲衣钵的雄心,他把自己这半条命还给他也没有什么。太平盛世时不觉着,九州乱起才明白,一个明事理、肯实干的主子多么难得,怪不得古人要说呢,‘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李持盈被今日的第三道大雷震得脑袋嗡嗡,整个人处在一种亢奋激动又不知所措的情绪里,直到两人分别登车才反应过来不对。

袁虎名义上是秦王的使臣,可这几个小时里只字未提秦王的诉求,一味与她叙旧,要知道他来南京已有半个多月,便是持晖不催,他自己就不着急回去吗?之前还可以说是为了确认‘龙姑娘’的身份,见到她、验明正身之后依然没有半点要谈正事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李泽的近况……

天都城经过重新规划,分作了商业、住宅、学堂三个大区,途径应天女子学校时骡车咯噔了一下,李九胸口一痛,紧接着听到车外传来熟悉又恍惚的声音:“……他也算守诺。”

朱持晖裹着大氅,一开口便呵出一团白汽,孙钊、秦力两个护卫左右,闻言凑趣道:“听说那大总统上任后有意减免学费,好叫百姓家的女孩子也能读得起书,如今南直隶上下交口称赞,恨不能把他夸成再世佛陀。”

不管居心如何,总之这招成功赢得了女人,尤其底层妇女的支持,哪怕做不成官……议员,能读书明理也是好的。

“殿……少爷,那儿好像在散腊八粥。”

明天腊八,天国政府辖下一个名叫‘老幼堂’的衙门在城内扎了好几个粥棚,煮了几大锅腊八粥赠与穷人或乞丐,朱持晖注意到他们中的一些颈带十字架,想是基督徒,周围行人也未露惊慌之色,最多只是偷偷投去一瞥。

‘难道我们不是大明的子民吗?’小秦王回想起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杰弗逊带着无穷怨气和透顶绝望吼出的这句话,他对白衣天国生不出太多恶感就是因为这个吧?亲眼见过方知道,原来他们真的只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少爷,此处人多,您不能乱走!少爷!”

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孙钊唯恐出现纰漏,恨不能把他揣进兜里带着走,冷不丁见到有人过来,好险就要拔刀。

朱持晖摆了摆手,回头时忽然眼皮抽跳:“刚才刚才那是不是袁虎的车?”

第08章 故人何往

马车才刚减速,伴着一连串急促轻悄的脚步声,朱持晖单手一撑,直接翻进了里头的车厢。赶车的车夫吓了一跳,李持盈生怕他乱喊乱嚷,引起什么骚乱就糟了,按住车壁想也没想的脱口道:“没事!你先下去”

一声马嘶,四目相对。

她很少有语塞的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对着谁,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大脑一片空白,哪怕像见到袁虎那样哭一哭也好,偏偏眼睛干巴得挤不出一滴眼泪。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脑内设想与他相见时要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式,现在人真的出现在眼前,她却找不着舌头般甚至说不出半个标点符号。

她很想他;她梦到他死了;她在凤阳城里吃到一种青梅做的点心,酸甜爽口,咬第一口就知道他一定会喜欢……太多太多的情愫堆涌至胸前,李持盈努力半天,艰难吐出一句:“你来啦?”

就好像她只是在闻笙馆里歇了个中觉,就好像昨天他们才刚刚分别。平心而论朱持晖的样貌没有改变太多,个子窜高了一点,皮肤晒黑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骑马追过来的缘故,脸颊和鼻头透着点红。他戴着发冠,那股子青涩的少年意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久经历练的干练和果决。“等下,你怎么现在”她想起袁虎说他只身潜在江北,难道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接到消息渡江而来了吗?

这情报系统不比白衣教强上百倍?

朱持晖眼也不错地盯着她,从她进京起,不,应该说从她出生起李持盈就是大明最顶端的那一拨贵族仕女,她没有过过节衣缩食的日子,甚至没有被慢待过,所以当‘真的是她’的震撼和欢喜逐渐消退,他不可避免地发觉了她的狼狈。

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病恹恹的,从小绫罗穿遍、珠翠满头的人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里居然只穿了一件家常不过的水红色袄子,别说金银首饰,她头上连一根像样的发簪都没有。

“你冷不冷?”他下意识地想要过去捂她的手。

车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袁虎见到孙钊与秦力,面色不由一顿,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几个路过的天国官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其中一个想必认得李持盈的车,还大着嗓门喊了一声:“龙姑娘?”

李持盈如梦初醒,眼疾手快,一手护住腹部一手将朱持晖连拉带拽地拖进车内:“……天气太冷,闻到曹婆婆烧饼的味道就走不动路,让您见笑了。”

她是孕妇,嘴馋一些也不奇怪,那几个官员相视一笑,见无事发生便都散了。倒是车里的朱持晖瞪大双眼,似乎刚刚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她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脸上见到这种类似呆滞的表情。

过了约五分钟:“你这是长胖了还是……还是有了?”

许是为了答应他,肚子里的小家伙忽然踹了她一脚,连日奔波,今天又费了半日的神,情绪波动极大,李持盈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子跟着一缩。晖哥儿顿时慌了,也顾不上问是哪个王八蛋狗杂种不要命了,竟敢这样欺侮她,扭头吩咐秦力:“附近有没有医馆?去最近的医馆!”

本来没有什么,她特意向生育过的妇女取了经,知道这个月份胎动是正常现象,但他的反应太大了,大到让她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点‘要不就先这样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嘴上说着不必,身体已经异常诚实的卸了力气,呈虚弱状向后仰去。

朱持晖见此不由更急,打小听说的各路夫人小妾孕期斗法、一尸两命的八卦传闻争先恐后冒了出来,颜姐姐怀孕那会儿他常去荣王府探望,听那里的老嬷嬷们说这时若得不到补养,伤孩子更伤母体。

怪不得脸色那么差,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怕不是连碗燕窝也吃不上!母亲都没有营养,何况肚子里的小杂……小娃娃!!

秦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听殿下的声口像是十分要紧,便也二话没说,一面派人打听附近开门的医馆一面抢过车夫的位子驾起车来。李持盈靠在他身上,鼻尖能隐隐嗅到他身上的皂角香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终于高过了她,这样歪下头来,恰好倒在他的肩窝处。

生怕她有个好歹,朱持晖努力给她暖着手,又问:“冷吗?肚子疼?”

演戏须得演全套,这会子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李某人唔了一声,硬着头皮说:“不冷,也、也没有很疼……”

那就是还有点疼。小秦王此刻又急又躁,杀心极盛,好在秦力办事得力,很快把马车驶到了一家开门坐诊的医馆面前,还体贴地花钱清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