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璋看白休怨就更是百感交集了,虽然没有切实的凭证,他猜测眼前这个人就是李持盈腹中骨肉之生父,臭丫头从小喝金咽玉,果然眼高于顶,见到他的瞬间脑子里依次闪过八个大字:颜如舜华,雌雄莫辨。一直以来严璋都对自己的长相颇有自信,五官比他端正的不如他气质出尘,风姿出众可以与他比肩的多半长得不如他,冷不丁见到一个全方位压过自己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

两个男人一坐一站,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李九只得站起来互相介绍:“这是我表哥严璋,这是……宝宝的爹爹,白休怨。”

话没说完,两边都伸出手试图扶她坐下,一瞬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严君将鸡毛掸子随手搁下,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白君,久仰白君大名。”

白休怨看了她一眼,纯属给面子般也牵了一下嘴角:“这几日多谢表兄照拂。”

‘表兄’二字好悬没把严璋的槽牙酸倒,两个人差不多年纪,谁是兄谁是弟还不好说呢,再说严氏官宦人家,什么时候跑出来一个泥腿子亲戚?李持盈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俩不太对付,抢先一步开口送客:“我这里正少一个鸡毛掸子,多谢严君送来。这几日天气不好,没的吹了风,风寒一场就是我的罪过了,快回去吧。”

严璋走出两步,回头看着她:“……白君就住这里?”

这回不等她说话,白休怨淡淡插了一句:“孕期种种不便,住在这里也方便照顾。”

人前脚离开,后脚白某人挟着李泽扎马步去了(……)。从前他或许会和她拉一拉脸,算是变相的吃醋,如今她双着身子,他不想也舍不得她再为这点鸡毛蒜皮担忧为难。

漂亮是漂亮,比他还差着些,她喜欢容貌出色的人,他一直做她身边最出色的那个不就完了?拾掇自己有什么难的?不过略费些功夫。

毕竟人小,站了没一会儿李泽就腿软了,他喜欢耍剑,对扎马步可没什么热情,偏生爹爹妈妈都压着他,只好不情不愿的跟着爹爹站桩练功。白休怨没有刻意在他面前展示过武力,岁数摆在这里,也不可能刻意对个小娃娃要求什么,他不肯松口放他休息是因为乱世凶年,强健的体魄是人能给自己上的最后一道保险。

“哪怕练不成当世高手,锻炼锻炼身体总是好的。”

“爹爹见过高手吗?”李泽额头上挂着几颗黄豆大的汗珠,不忘咬牙和他八卦,“多高啊?和他们……打过架?”

他蹲下把他的手臂拉直:“自然见过。”顺道又鼓励一句,“只剩一会儿了,坚持下来就给你买糖吃。”

不远处的李持盈默默腹诽,岂止见过,死在你‘爹爹’手上的高手不知凡几,也就是他纵着你,否则只练这么一小会儿功还给你糖吃。转念想到白休怨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过来的呢?万一生的是儿子,他会不会变身严父,揪着儿子三岁开始练童子功?

晚间滚在床上嘀嘀咕咕着和他这么说了,白某人表示十分无语:“如果像你,更喜欢从文,那我当然不会逼他啊。”

一接到信就急匆匆赶来,她有点惊喜、有点得意,还有点安心和放松,闻言半支起身体说:“如果我想要宝宝跟我姓,你会答应吗?”

倘若她还是李乡君,这根本是毫无疑问的事,他的姓哪里有她的值钱?只不过如今礼乐崩坏,什么乡君郡君都做不得数了,方有此一问。白君的心一软,他知道她不是在乎宗族或爵位,李持盈和他一样,只想要一个没有隔阂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白这个姓,白休怨思忖片刻,摸着她的头发道:“可以是可以,但宝宝的名字里也得有我。”

“李白?”话刚出口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蹭名人福气蹭上瘾了不成?若是没有作诗作赋的天分,到了上私塾的年纪非被同学们笑话死不可。可是李白不行的话……她在大脑里检索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此时李白已经被称颂为诗仙,而提起诗仙李太白

“李剑诗?”

入秋后雨水渐渐少了,脆如纸壳的南昌城在经历了于将军之死、民兵第三次攻城后终于彻底崩溃,愤怒的民众将庄王的皇后、皇子和公主从雕梁画栋中拖将出来,有的砸死、有的烧死,至于庄王本人,虽然侥幸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出生天,不出半日就被抓了回来,斩首于菜市。

接下来的主要工作便是救灾,天都源源不断地运来粮食、种子、药材及重建屋舍用的木材、石料,大灾过后易有大瘟,每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年前的某一天,青龙宗的桩子忽然递了信来,要她速回天都一趟。

人都知道孕妇身子笨重,再说年关将近,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会这样急吼吼的催她回去,面对白君阴冷如冰的眼神,对方硬着头皮吐出一句:“上头的事我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仿佛、仿佛是有什么人指名要见龙姑娘。”

第08章 各人心事

要他说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地道,挺着大肚子忙前忙后几个月,到了摘果子论功劳的时候反把人家叫走了,怎么怨的人恼?可他是青龙宗的老人了,打从心底里不觉得洪方彦是那等过河拆桥、容不下人的上级,若是,也不能有这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追随他。再说青龙宗都多少年不进新人了?宗主特意把龙姑娘派到南昌,放她与各位元老共事磨合,分明是器重、抬举她的意思,所以说来说去,当是真有什么要紧人赶着见她吧?

天都城里洪方彦饮罢浓茶,又将严家族谱拿出来过了一遍,说起来不是大族,可也林林总总五房人头,儿孙成群、姻亲无数,短时间内想从中找出一个姓李的姑娘无异于天方夜谭她甚至并不一定姓李。故洪方彦叹了口气,仍将那几页纸放下了。

这当口把人叫回来一是为了草拟条约,洋人叫杀得惨痛,翻过年去就该想法子求和了,先拟定了章程方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其二……便是因为正在驿馆里住着的秦王来使。

不知道秦这个字是否真有什么天定之意,哪朝的秦王都是秦王,小秦王势头迅猛,逼得惠王不得不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洋人在封地内烧杀抢掠、兴建教堂以换取他们的军队和火器,十一月底时战况陷入胶着,他想过北边或许会派人前来订盟,但没想到来使指名道姓,要见‘登上过英国报纸的龙姑娘’。

那之后玛格丽特又写了几篇实事报道,提到过几次龙姑娘的大名,但都是一笔带过,他猜测她们私下里有些书信往来。按照一般政客的思维,起初他也以为这是凤孙授意的一次下马威,‘别以为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我们殿下连宗主身边的一名小小教众都能喊出名字’,很快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姓袁的使者异常坚持,道:“一应事体等龙姑娘来了再说。”

说句诛心的话,现阶段洪方彦没有考虑过渡江北上,他设想的最好的结局便是与朝廷划江而治。一来北人对西洋人颇多抵触,骨子里还是勤王忠孝的那一套,三五年间将之同化几乎没有可能;二来,因为他提议保留南京紫禁城,作为建筑或城内景观,不少教众怀疑他似有称帝之心。

共和制的一大弊端便在此处,没什么资格不资格的说法,只要能得到百姓的拥戴和支持,人人都有成为大总统的可能。白虎宗、孔雀宗知道他孑然一身,身后没有一子半女,暗中发力,瞄上了第二任大总统的位子。

哪怕清洗了倭人势力,洪大总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从此白衣教就成了铁板一块,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原是极寻常的事,只是这样一个人心各异的天国政府如若对上猛将如云的秦王集团,会发生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也许龙姑娘会知道吧,她和他不一样,还很年轻。

*

天可怜见,赶在腊八之前李持盈顺利回到了南京,好在今冬不算很冷,河道还没结冰,否则这一路上有的辛苦。五个多月的肚子瞧着已经有点吓人了,走动坐卧须小心翼翼地捧着,腿脚也时常抽筋,洪大总统见她面色雪白,精神虽好,通身大有憔悴之态,一瞬间竟有点理亏和心虚。

“是我不好,没想到妇人妊娠这样辛苦。”

他一个老光棍,又没娶过妻,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回来都回来了,李持盈不是来和他算账的,便问:“宗……如今该叫大总统了,大总统说的急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方彦示意她坐下,沉吟着放出了今日第一个大雷:“小秦王有意结盟,半个月前派了使者来天都。”

一个小时后她在临时办公楼的会客厅里见到了第二个袁虎两鬓斑白,看着居然有五六十岁似的,与她相对无言半晌,张着嘴道:“……乡君别来无恙。”

一别数年,恍如隔世,李九站在原处,睫毛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袁护卫怎么……”

是了,他是朱颜的人,找不到她和润哥儿的情况下首选当是投奔凤孙。袁虎见她大着肚子,吃惊之余也忙乱起来,急急让座道:“乡君身子不便,咱们坐着说话。”又令人将茶水都撤走,换花茶或牛乳来。

“……等我赶回城郊,却不见了乡君和小公子,连那几间房舍也被一把火烧了干净,便疑心是附近的贼匪捣鬼,想法子混进了他们山寨。”那两根手指就是当日入寨的投名状,不过这种血腥的事还是不要说出来污染孕妇的耳朵了,“花了几个月功夫打探清楚人不在寨中,我便寻了个空儿悄悄遁走,往洛阳去了。”

洛阳、松江,甚至她母亲严茵和祖母宋氏的祖籍,能找的地方袁虎一一找了个遍,仍无所获后只得暂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安慰自己只要小公子还活着,时机成熟后总会有消息传出。

“恕袁某冒昧,敢问乡君,”他始终没有提起凤孙,见四下无人,甚至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公子还……还活着吗?”

李持盈重重点了点头:“袁护卫放心。”

直到此刻她才生出了一点‘不负朱颜重托’的释然感,她没有辜负郡君的信任,虽然可能养得不好,但她尽了最大努力,努力把李泽平安养大了。

“我给起了个小名作‘润哥儿’,这几年都这么混叫着,回头袁护卫见到他就知道了。”

胸口的玉扳指隐隐发烫,袁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告诫自己人皆有私,这李乡君未必不会撒谎,一切得等他见到小公子再作定夺。

“对了,”李九现在不能久坐,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到底还是将盘桓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持晖如今怎么样?怎么会想到派袁护卫南下天都?”

袁虎脸上神色未变,也许血亲之间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吧,那日凤孙对他说怀疑南边的龙姑娘就是李乡君,他还深觉诧异,追问说可有依据?毕竟好端端的,乡君怎么会和反贼邪教混作一处?朱持晖冷静道:“没有依据,但我觉得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