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会子李泽还以为她哪里痛,口里道:“我给妈妈呼呼!”
她把他抱过来,一面眨眼一面说:“不痛,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真的?”他似懂非懂地给她擦眼睛,不忘扭头招呼白休怨,“爹爹,帕子!帕子!”
好容易一通收拾完,白君哄李泽去睡觉,完了陪她喝了两杯,方斟酌着问说:“今日洪方彦找你有事?”
来的时候以为几日就能回去,哪里想到一拖拖到了今天。托那篇采访稿的福,青龙宗上下都以为‘龙姑娘’是她的教名,不出几日便喊开了,现在连洪方彦也一本正经地这么称呼她,听说她担心凤阳的景况,传发文书时特意着人知会了她一声,让她可以捎信回去问王婶好、瑶娘好、严璋好。共事日久,挑剔如李九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会御人、会用人的人。
“他想让我南下。”今夏多雨水,南昌那边听说已经遭了灾,此时南下便是去发展教众、从内部彻底击垮庄王的,说起来可算是大功一件,至于为什么挑中入教没多久的她……李持盈踌躇片刻,看了白休怨一眼,“我没应。”
因为白氏一门祖籍九江。洪宗主暗示她可以带白鱼一起去,白家虽然不是顶级豪门,毕竟出过好几个将才,族中子弟不少都是水师出身,哪怕不肯投效天国,结个善缘总是好的谁愿意眼看着自己的故土被藩王蹂躏?谁知道大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来?这世上有志之士少,自保自卫者多。
她惊讶于他的无耻和直白,但更惊讶他居然知道玉倌的身世。洪方彦见状微微挑眉:“原来你知道?”
李九:“……”
第04章 明日风回
到了洪宗主也没能说服她,只不过他要脸,提了一次没下文这事就算过去了,她也就没将对方的盘算全盘告诉白休怨,因为情知如果说了,玉倌一定会因为担心她表示愿意同去,那不成她故意难为他了吗?他和白家、和白向明能有几分香火情,就敢去开这个口?明摆着空惹难堪。怎料八月末故怡郡王的传言尘嚣日上,太原行宫逃出来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言之凿凿,道当年大娘娘去前曾下诏立朱颜为储,许太后得知便使计将钦差杀了,力保当今登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与之前吴子华被北京针对打压一事恰好合上,不少人心里嘀咕,难不成竟是真的?李持盈起初是吃惊,后来担心再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人起意探访先怡王之子的下落,权衡再三,捏着鼻子自请往南昌公干。
美军撤走后战况逐渐扭转,终于不是大明被人家压着打了,她才知道洪方彦那句豪气冲天的‘没船就向外国买’并不是空口吹牛,天国政府一直在试图与英法二国交涉,想要收购对方的旧战舰,这头资料图纸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买回来就能加以改造和利用。
“他们竟也肯?”她忍不住问。
洪宗主笑了笑,唔了一声道:“一方面是缺钱,一方面是以为那船是他们淘汰不要的,教咱们捡去也兴不起大风浪。水师何其重要?从前的荷兰凭什么纵横海上?如今的英吉利又是靠着什么成了‘日不落帝国’?便是他们不卖,咱们也要想法子去偷、去抢。”
往前倒个二十年,大娘娘正当年的时候大明水师也曾闻名于列国,直到蒸汽动力战列舰横空出世,性能、机动性都甩了帝国水军一大截,这才显出了差距,被人一挫再挫。朝廷辖下的火器研发司、战船研发司早就不干正事了,吃干饷卖铁屑,说起来都是因果循环。
她被他说得颇有点热血沸腾,想了一下,小声说:“这事不该官家出面去办。”
洪宗主小小的惊讶了一下,笑容逐渐褪去,凝成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眼神:“自然。”
此事由本地富商出面才是最合适的,一则他们懂行,不至于被三言两语蒙蔽了去;二则也可以降低洋人的警戒心,只是白衣教建教时间尚短,出现在台前也就几年功夫,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可以信赖的人。二三月时他故意放出消息,大肆求购棉花、小麦、稻谷和茶叶,浙江江家的小少爷倒是主动贴了上来,奈何双方没有交集,洪方彦还想观察一阵再决定要不要与之合作。
寒暄几句之后,他想起她请见的原因:“头先不是说不愿意去南昌,怎么又忽然改主意了?”
“……宗主就当我觉悟变高了吧。”来之前李持盈打过好几遍腹稿,这会子自然有理有节、临阵不乱,“入教时我就说过不会为你们当说客,所以玉倌去不去我不打包票,我来是想问宗主要一个人。”
“我表哥严璋。”
论心机论口齿,严璋都可说是个中翘楚,李九自问不敌,再说打舆论战他经验丰富,朝廷已经倒了,也不必担心他倒戈逃跑,带上他百利无一害。
洪方彦没问太多,十分大方地点了头,八月三十日,一行四十八人扮作行商顺江南下。
在火器厂里泡了六个多月,严某人扎扎实实吃了些苦头,人累得精瘦不说,饭量也大了,好在他天生一副白鹤仙人的孤洁面孔,又因为憔悴平添了两分病态,客船上的厨娘厨妇们被激起母爱(……),平时总是尽量多照顾他一些。
同行的几位青龙宗元老最先发现端倪,不动声色地常常邀他一道吃饭,连李持盈也被拉去,美其名曰‘大家一起才热闹’。对此只有李泽小朋友意见最大,也许是因为这次白休怨没有一起,他一个人寂寞无聊,找不着人玩耍;又也许是因为漂在船上吃不着新鲜蔬果,所以心情不好,总之臭小子对严璋十分的不假辞色,宁肯捧着小碗吃咸鱼粥也不乐意搭理他。
严璋看他的心情就复杂许多,一开始他也以为这是李持盈的儿子,后来发现不对他生着一头小卷毛,这还能用有些人天生发质卷曲解释过去,瞳孔的颜色就没那么容易瞒天过海了,李泽的眼瞳颜色比一般人浅,不是浅一点,是浅很多,日光下甚至泛着点蓝。一路上严君都想找机会问她这究竟是谁的孩子,奈何死丫头滑不溜手,硬是没给他找着机会。
九月初三日,客船在安庆府靠岸补给,他终于抓到她,压着嗓子问说:“那孩子是先怡王的骨血?”
第0章 如母如子
严璋的眼中同时闪烁着兴奋和挣扎,虽说年纪不大,他也算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政客该有的大胆和谨慎他都有。怪不得明知朱持晖在北方称了王也不为所动,原来手上握着先怡王的独子……不等答复脑子便快速转开,有这么一张王牌在手,要怎么借机翻身呢?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李九自然能猜到他在兴奋什么,船靠岸后小哥儿嚷嚷着要下去玩,此时正在不远处晃着脚吃馄饨,生怕孩子听见这边的动静,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怡王骨血?那是我和我的洋人相好生的!”
严璋一噎,本来只有五分怀疑,这下立刻升至七分相好不相好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句话闹得耳根子通红,半晌,他掰开她的手:“……那你相好不少。”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约一盏茶时间,李持盈试探着开口:“那传闻是真的?”
真定当真钦定了朱颜为继承人?事发时她在城郊,半点京里的消息都打探不到。
太后端王都死了,已经没什么撒谎的必要,严君避开她的眼神,轻如羽毛般嗯了一声。
客船要到下午四时才起航,中间有大把时间吃喝休整,李泽灌下一小碗菜肉馄饨,抬头看到妈妈在和那个讨厌的男的说话,顿时糖梅子也不吃了,新认识的小伙伴也不管了,气势汹汹地扔了随手捡的树棍子跑过去:“妈妈!妈妈!我要尿尿!!”
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累着了,近几日李持盈总是瞌睡虫上身似的睡不够,说不了几句话就哈欠连连。这厢李泽连跌带跑地奔过去,那厢她给他把完尿才发觉不对劲,趁人都不在船上,李姑娘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不肯让妈妈帮忙系裤带,背对着她鼓捣半天才闷闷地说:“我不要那个人做我爹。”
她愣了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人??”
怎么又扯到他爹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泽回头看她一眼:“就是那个个头长长的,脸蛋白白的,还总是找你说话的人。”
顾不上纠正个子只能说高,不能说长,李九哦了一声,瞬间了然他说的是谁。小时候他的眼睛没有这么明显,越长大瞳仁的颜色就越浅,自从来到南京,再没有人将他误认作玉倌的儿子。润哥儿一直很聪明,她不意外他能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并非她和白休怨所生,但没料到他居然是这么理解他们三个的关系的
“现在的爹就很好了,他没有爹好看,也没有爹有力气!”越说越理直气壮,越说越难过委屈,李泽一把抱住她的腰,哽咽道:“不要他!不要他!妈妈……”
李持盈哭笑不得地拍着他的小脑袋,一面轻声哄着:“乖乖哦,不哭不哭……”
学说话时她试着纠正过,不是‘妈妈’,是‘姨姨’,来回几次都收效甚微,倘或叫妈妈时她不应,臭小子立刻就恼了,久而久之她只好随着他去。这个年纪的小儿最是依恋母亲,人人都有妈妈,独他没有,明白过来该多么难过伤心?玉倌说他两三岁时也管白鱼叫过母亲,长大了就好了,她也便暂时压下了鸠占鹊巢的罪恶感。
她把他从没断奶的小娃娃一路养到这么大,朱颜如果在天上听见了,应该也会原谅她的吧?
“不要他,我们不要他,不哭了哦。”费了半天劲才把李泽哄好,李持盈试着和他解释严璋是她的表哥,两人的关系纯洁得不能更纯洁,话至中途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点明自己并非润哥儿的生身之母,对上孩子又红又肿的两只金鱼眼,到底还是含糊其辞道:“所以他也是你的长辈哦,下次见到他润哥儿要和他打招呼好不好?我们润哥儿最懂道理最乖了,是不是?”
在‘和讨厌的人打招呼’以及‘最懂事最乖’之间犹豫了好几秒,李泽抽噎着点点头:“嗯。”
她摸摸他的脸,如果说因为朱颜继位的传言内心曾兴起过一点点要推他上位的念头,现在她只想努力把他藏好,藏得深深的。如北魏孝文帝元宏,清朝顺治、康熙二帝那样幼龄登基还做出一番事业的毕竟是少数,更多尚未知事就被送上御座的帝王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远的不说,伪帝朱珪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她不想拿他的命去赌那个万一,哪怕他将来怨她恨她,她也不认为现在是出头的好时机。
九月初七日,开封的惠王自立为帝,年号惠永,特封朱珪为‘逍遥公主’,赐金缕衣一领,玉如意一对,面君可不跪。不出三日功夫,以妇女无故失踪为借口,小秦王亲自率军西进,五日克两城,秦、惠之争就此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