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小道童跟在姬长生身后，踮起脚和他窃窃私语，传出的气声时断时续，“……伞……或是冰水……”

姬长生摇了摇头，视线从汗湿鬓发的长兄身上一扫而过，落在高远的晴空。

小道士虽然年少，但娓娓道来时，语气已有几分玄妙，“造因得果，种子生花，凡人俗事，各有缘法……走吧。”

满脸稚气的道童无措地退到他身后，像是陷入了犯错的自责和不解的混沌，在众人转身离开的间隙，时不时回头瞟瞟庭中的大皇子。

日光狂泄而下，如炙热洪流淹没了那道矮小的身形，裹着无数人事一路跋涉翻涌，最终在炼真宫前的廊下投出斑驳无言的树影。

檐下红绳被拉扯几下，带起沉闷的钟声。

道童紧赶慢赶窜上台阶，正听到里面姬长生喊道，“不妄！……”

还没来得及吩咐什么，忽然又压低了声音，“……你留下来挨揍吗？”

不妄闭紧嘴巴，生怕惊扰了里面。

挨揍？论道为什么会挨揍？……那位身形瘦小的应该就是大皇子，他与三皇子翻脸翻得人尽皆知，岂不是会被三皇子揍得很惨……

里面果然传出来清脆的巴掌声。

在几息沉默之后，脚步声疾行而出，不妄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炼真宫大门就被一脚踹开。

“砰！”

厚重门板骤然拍到不妄脸上。

姬重俊脸色阴沉，迈出门的间隙，眼风扫到道童正捂着半边脸，他飞快侧过另一边微辣的脸，狠狠剜了那道童一眼，脚步不停地走了。

里面还传来四殿下装模作样的假意夸赞，“厉害厉害，这是不是大皇兄第一次把三皇兄揍到屁滚尿流？”

不妄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望着三皇子疾步远去，瞪大了疑惑的双眼：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大皇子竟变得这么能打！

炼真宫内，能打的姬让又一次抬起了手，很遗憾，这次被人眼疾手快地箍住了腕子。

两片袖子相互交错、落下，露出姬长生带笑的眉眼，“姬重俊脑子不清醒，皇兄也睡糊涂了？贫道可是勤勤恳恳，好生伺候了皇兄许久。”

他正扶着姬让坐起来，灼热掌心还贴着那盈盈一握的腰后，暗示性地压了压。

姬让甩开他的手，又拨开腰后的桎梏，因为腰下还有些发软，只能自己勉强撑着腰，垂着眼皮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对派系和皇子们避来避去的，还以为你真要修道出家，原来也不过是障眼法，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美人嗓音软得像水，说不出太重的声音，听得姬长生又有些热起来了，他调笑道，“天地良心，贫道远离凡尘俗事多年，要说真忍不住，还不是因为……”

有人踉跄了一下，姬长生警惕回头。

道童不妄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捂着通红的半张脸，顶着姬长生冰冷的目光讷讷不语，他虽然迟钝，被门拍得犯了傻，但很明显意识到殿内情况不对。

两位殿下虽然衣着齐整，但是空气中还弥留着腥甜，四周更是一片狼藉，有些地方明显不能用打架来蒙混过关。

姬长生笑了起来，轻声问道，“不妄，怎么了？……啊，怎么捂着脸，是被打了？还是被吓到了？”

一如以往授道般循循善诱。

不妄迎着他鼓励的眼神，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殿、道长救命！三、三殿下方才瞪我……可、可我是被门撞到才捂着脸的，不是暗示他被打了脸，我绝对没有讽刺他啊！”

姬让秒接道：“讽刺得好。”

不妄“啊？”了一声，慌忙摆手，“不不不，小人……”

姬长生却说：“唔，虽然贫道与皇兄所见略同，但也只敢背地里说说，毕竟三皇兄的本事……”

他一脸戚戚然，然后对不妄肯定地点点头，“当世英雄啊，不妄。”

不妄连瞳孔都开始震动。

在一迭声颤抖的“我不是我没有”中，道袍宽大的袖子施施然展开垂落。

姬长生再一次风度翩翩地伸手，一手揽腰，一手抬肘，将姬让扶了起来。

姬让小腹中有些鼓涨，被摸到的时候还轻微抖了抖，姬长生的手掌十分克制，没有多按一分，垂下来的眉眼也很平和。

但姬让还是有点恼羞成怒，“……撒开你的爪子。”

“不太好吧，”姬长生的手牢牢地贴紧他的腰腹，“皇兄可是连坐都坐不稳了，要是你在这跌出个什么意外，叫太子殿下知道了，贫道往后可能比不妄还惨。”

他仿佛才想起来，低低笑道，“哦，不对。皇兄，你也不想太子殿下知道吧？”

姬让往前历数十几年，都没有和姬长生交谈过关于兄弟之间的任何话题，这个皇子活得不像个皇子，更不像他的兄弟，很多时候，他都只是一个多了层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姬让力量微弱却坚定地，一寸寸挡开他的手，“他知道了能怎么样？我和姬允礼、姬重俊怎么闹腾，又关你什么事？你既然十几年都没有搭理过，以后也别管，继续你的旁观者清。”

姬长生松开了手，依然含笑，“皇兄，贫道倒是不想管，可惜……”

他摸摸下巴，斟酌了下，叹息道，“三皇兄管得可太宽了，三更半夜，大雨滂沱，还要管皇兄睡得好不好。太子殿下惊了皇兄的春梦，三皇兄不乐意，贫道也只能让他补一个给皇兄，否则，说不定他就要告到父皇那儿去……皇兄和太子殿下以后可就睡不好了。”

“兄友弟恭，很好。”

姬让给予肯定的评价，点点头，“但我听说有这么个俗语，死道友不死贫道，不知道长听过没有？“

“……三位兄长都下水了，贫道大可以做壁上观？”

见姬让一副看姬重俊的鄙夷神情，姬长生顿了一顿，虚心请教，“皇兄似乎另有指教？“

姬让乌黑纤密的羽睫略抬，“我的意思是：你，姬长生、姬允礼、姬重俊你们三兄弟，想要太子之位也好，想飞升修仙也罢……关我屁事。”

美人语气凉凉，“派系制衡，皇子倾轧，爱争的争，爱打的打，别来烦我，实在活腻歪了，大可以自己去死一死。”

说到“死”的时候，美人浅浅一笑，满室辉光不及凝眸璀璨，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