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上?前打个招呼,再问问这位除他父母以外,唯一将“知仁”二字听进心里的人姓甚名谁。陆观交不出心声,又不意编些虚言搪塞宁佳与,索尽枯肠,总算记起一件能与她说道的事。
“对了,禹姑娘当日,不是奇怪偌大的州学?,缘何没有那‘识字知书’者言明小生草字之故吗?”
......她奇怪了么?宁佳与心疑。但此际正经与读书人辩驳没几分胜算,尤其是陆观这样太?“讲理”的读书人,于是她微微颔首,顺着道:“愿闻其详。”
“学?里许多人,都越发不想念书、写字,甚至舍不得这身?白衣被墨水染脏,遑论是谈经论典。他们挤破头入学?,再不是为研读文汇堂珍贵的经史子集,”陆观怃然道,“也不是为能在汴亭最好的学?府修业。”
宁佳与在墨川时岁数尚小,不到涉足州学?的年纪,却不似旁的大户人家请先生上?门启智,而是蒙先徉王恩典,与些个公?子、郡主成了同窗。故虽不曾进过州学?学?宫,她也听夫子泛泛谈及二三。
譬如,大州州学?设“教授”一人为学?官,小州州学?则设“学?正”一人为学?官。
又如,州学?学?制为四年,四年间顺次入“东”“南”“西?”“北”四字宫研习。
以及,四小州中,仅汴亭像三大州那般,独备一座价值千金、牙签万轴的藏书楼,其名即陆观所言“文汇堂”。
“那他们为什么?”宁佳与轻声道。
“为了居官,为了做都给事中、做钦差大臣。为了......”
陆观垂下书卷,垂下头。
“权与财。”
依曹舍在州学?与她大谈阴谋而无所畏忌的态度,宁佳与便清楚,学?宫各个飞檐上?伏卧的走兽早已不是祥瑞。然听曹舍一口一个“孩子们”,她原道或是此人心里残存的良知,不料学?宫众学?子竟也深受其害。
无怪当日讥评斥责卞修远,大大超出寻常文士伸张正义的力度。
可,百年来的书香汴亭,往昔宁死不齿与所谓元叶等攀龙附凤之流共沉沦的汴亭,只?一个曹舍,就能使其上?下颠覆吗?
“他们,”宁佳与松开两臂,压抑不忿,“难道不明白,诗书与文墨才?是汴亭的天吗?”
“起初,兴许是明白的。但夫子说,若我们不能将权财握于自己掌中,待离开州学?,就没了遮风挡雨的屋顶、没了打制油伞的银子。天降人祸,空有满肚子墨水的下场,是仰仗他人鼻息苟活。像......元......”陆观羞愧地别过脸,缄口良久,接道:“像墨川王太?后那样。”
宁佳与缓劲抬手,扶着腰间发颤的银骨扇,道:“......哪个夫子。”
“每一个。”
“州学。”宁佳与深深吐息,冷静道,“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的。”
“抱歉。”陆观摇头,“我没法?确切断定年月。自我初到州学?、进入东字宫,便是这样。”
陆观今居北字宫,如此说来,至少是四年前的事了。宁佳与筹思片刻,引手请陆观移步马驹另一侧。
二人背对街道,她悄声道:“陆兄弟,你?可记得,曹学?正是何时从?训导升任学?正?”
“正是小生入学?后,嘉墨二十四年冬。”陆观与之并肩而立,末了惊悟般扭头,他低哑道:“你?......你?怀疑曹先生?”
宁佳与稍撩黑纱,捏作一线狭缝,任满含善意的笑靥映入对方眼帘。
“怎么会呢?在下以为学?正大人十分了不起,自然好奇呀。”
“你?......你?......”陆观无措地退去两步。
宁佳与瞥一眼?日头,随即放下面纱,手腕环绕几圈缰绳,道:“我怎么了?”
“禹姑娘今日......同之前不大一样......”
宁佳与哈哈一笑,作揖告辞,把原地发傻的陆观留在身?后,边走边摆手说:“今天出门擦脸啦。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陆观朝宁佳与的背影挥了书卷,复添补道:“若有事,可到州学?寻我!”
他本想说,若姑娘还想了解曹学?正,与其四处打听,不妨来寻自己。先生名号响,他怕引得长街骚乱,只?能隐晦表达。姑娘机敏过人,定能明白此中含义,但愿不要与他见外。
禹姑娘侧目颔首,黑纱转去半圈微波。她消失于远处拐角,带走几缕夕烟,落下青石路上?仿若只?为那一人一马铺洒的余晖。
-
文牒、玉牌、盘缠、书信......
行囊拾掇停当,宁佳与窝在客栈上?房候夜色渐浓,准备轻装动?身?。
她决定带上?那支景以承赠的狼毫,毕竟是人家的心意;再掂量人是凶巴巴的,但错不在物件,遂将以宁赠的长剑也扔进小包袱,撑得布帛前后凸出两头尖状。
屋内未点灯,四下的漆黑随时间流逝而弥漫,外间临廊的门扉与里间对月的窗棂则更显明亮。
窗纸是什么时候破的?宁佳与投入默念。她看着白日朝自己射来强光的那处孔眼?,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破窗之力,貌似是股自外捅入内的冲劲。
这间客栈的窗纸质量确不如阆琼,但那绝非是自行崩裂、或受炎阳炙烤而焦裂的痕迹。且切口利落,亦不像钝物所致。
宁佳与起身?走向窗棂。
两声“嚓”“嚓”忽朝屋内刺来,孔眼?旁竟同时又破两处!
无暇思索,她快步近前,猛然推开整扇窗!明显感受到某样颇有重量、个头却不大的东西?,与她支开的窗扉撞在一起。
是宁佳与把那东西?顶了记猝不及防。
影子翻倒在窗纸躁动?,约莫三个巴掌大小。还是个会挣扎的活物?她弯腰上?瞧。
不等她多加观察,那活物“劈劈啪啪”拍打窗棂,倒与人发起脾气?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紧着,丝丝宁佳与极其熟悉的气?味从?三处孔眼?飘入,杂糅泥土、阳光、花草树木,甚至是排开晴空万里捎来的微风。
风是何种味道,她说不清楚。可这阵风若源自故居,便是割舍、是牵念,是望穿秋水、是秋水恼人,令她又气?又喜的五味杂陈。
滑落嘴角的咸涩,是她最先尝到的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