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郎有一句话说对了,”舒宜道,“所谓世家光环,有实在的长处,也有虚名,各为几分,你须分清。”
舒之勉沉默着点点头,他最近跟着姑姑到处跑,还真琢磨出点课上学不到的东西来。譬如学堂里夫子就决不会说世家的光环里也有虚名,但细细想来,姑姑的说法虽离经叛道,但有时又一针见血,醍醐灌顶。
舒宜也不让他偏听偏信,总是说,就算是自己说的也可能有不对之处,需要舒之勉独立思考辨析。不过,舒之勉凭着小动物般的直觉判定,就算不懂,姑姑的指令也必须得执行这是祖父和父亲的指示,而且姑姑有个好处,从来不坑自己人!
舒宜换了个话题:“你和张京兆家五郎是同窗?”
“是啊,姑姑有事?”
“你明日上学,记得把今日的事说给他听,就当是闲聊瞧热闹看到的奇事,他会懂的。”
不懂也会学给张晁听。
“哦!”舒之勉眨巴着眼睛,还是有点懵。
舒宜索性给他讲明白了:“此多事之秋,再小心都不为过,这伙闲汉就是平白的一个把柄,还好是被我们撞上了,不然恐影响张京兆的正事。往后须得更上心,万一闹出什么不好看的事,影响大局,哭都来不及。当然,你同他就不用说得这么严肃,都是同窗,语气平和点。”
“晓得了,姑姑可还有吩咐?”
“你去温习功课罢,”舒宜说,“我再去看看行卷。”
几日前,在越国公府已开办了一次针对投贴举子的考核,来了好几十人。越国公和两个哥哥上朝去了,舒宜领着两个侄子亲自主持,以示诚意。
虽然她制书才女的名气十分显赫,但舒宜有自知之明:她和这群从小研读四书五经的书生比,文才能差出十条街去。因此舒宜索性不露这个怯,提前和越国公商量着定了题目,叫才子们写篇策论,务必言之有物。待第二天越国公沐休,带着举子们在府中宴饮,再来集体作诗。
诗和策论差不多都考评完了,近来在举子间忙碌的汪掌柜带着舒宜的任务,又亲自和挑出来的十几个人一一谈心。最终这次越国公府择定的十八人中,竟有三人愿意投入舒宜门下,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喜的成果。
虽说这三人都只著文,且才学方面也比不上裴明彦,但裴明彦这样的资质才是可遇不可求,舒宜已非常满意。意向初步定下,荐贴就要先准备起来,如今,拿了谁的荐贴,就算作是出自谁门下,往后的仕途中多半脱不开干系,所以举荐风俗甚重,要注意的也多。
要等派去他们故乡送钱帛的人们回来才能最后敲定,这些举子在故乡风评如何,有没有可能危害到未来仕途的黑历史……如果他们出仕后被揭出来坏事,提供荐贴的人就要跟着吃挂落。又则,谁适合去某部,某地是否缺己方的人,皇帝的意图又是什么……这些都得考虑。
舒宜想事的时候习惯一个人待着,这会侍婢们都在外间,她独自在书房,一边磨墨一边在脑中理清布局。
突闻外间脚步匆匆,铃铛敲开门,道:“郡主,有急报!”
舒宜抬眼看她,铃铛连脸孔都是白的,不过总算记得舒宜的教导,正了神色,平稳地说:“国公使人命我来告知大娘,黄河决口了!”
舒宜自桌前站起:“父亲回了吗?我去见他。”
舒宜在廊下穿行之际,天边打响一声闷雷。
十五
越国公也是刚进书房,虽然来得匆忙,但神色平稳,衣袍一丝不乱。
舒宜乱跳的心渐渐在胸中平静下来,伸手抚平裙褶:“阿耶。”
越国公捻须一笑:“不错,越是大事,越要面不改色。”
舒宜坐下问道:“阿耶,严重吗?消息可靠吗?”
“可靠。在泰州,消息还未传过来,目前是绝密。不过据说牵涉甚大,过两天长安就能收到消息了,”越国公叹道,“多事之秋啊。”
泰州离长安远,事发后又混乱,如今信息阻滞也是正常。难怪越国公要叫身边人直接给铃铛这样可靠的家生子传信。等消息传到,长安又将添风雨了。
舒宜无意识拿指尖敲击桌案,道:“我省得了,现如今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
“是,你不要透风,但要压制住底下的人,尤其是府中这次新考核的举子,叫他们安分些,闭门读书,这几天不要到处宴饮,也不要上书言事,少博眼球。”
“儿晓得。就说又要考核,把他们都安排在一处读书。”
在山雨欲来的前夕急着出来蹦跶,迎风上青云的可能性不大,成为出头鸟的可能性不小。
父女两个说话间,两位兄长和几个官员也赶来了。
能出现在此的,无一不是联系极深厚,又位高权重的核心人物,什么冗余的话都不必提,越国公直入主题:“都要稳住。”
下首几人齐齐称是。
张晁道:“我明日上朝就请旨,加派人手在长安巡逻。”
刚好连理由也是现成的。
舒宜想了想,又道:“消息传来后的事,也该准备一下,当地赈济、朝廷要不要派人亲赴、甚至流民,都要准备起来。”
其他人都是按年龄官职和资历在下首左右分坐,她独自坐在越国公右手旁,一说话,大家都看过来。
“很是,”越国公捻须一笑,“都不要急着当出头鸟,稳住!我看韦淑妃为了不出征,已经急得有些失了方寸了。我们看着他们上窜下跳,都不许急躁,也不许为了一丝蝇头小利去屯粮。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如常,如今只求一个稳字。”
定下了基调,众人便散会各自去做事。
舒宜当即派汪掌柜去给那些举子低调地传信,叫他们都住到越国公府来,为下一次考试复习。
多次考核不是常事,举子们自然紧张,在前院的客房里也无法静心复习,反而很想探问一下最近消息。
舒宜不好天天出府,显得越国公府蓄意在接到黄河决堤的消息后串联,憋着气留在府里,安抚举子的活就落在了她头上。舒宜无奈,只能敷衍两句,挑出几篇诗经让举子们重点研读,勉强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过了两天,舒宜终于出府,直奔裴家三兄妹暂居的府邸。
一路上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繁华热闹,街上人来人往,显然目前长安的民间还没有一丝消息。至于有多少高层官僚通过各自渠道获得消息,还不确定,但这些人显然没有告知皇帝或向民间透风的意思。整个长安风平浪静。
裴家三兄妹暂住的宅子在西边,是片富户聚集的住宅区,离西市不远,来来往往要贷房子、买房子的外地人也不少,住在这里不会引人注目。
裴明彦带着裴静姝、裴时玄在前院等候,舒宜赶紧下马,和他们互相致礼。
“勿要多礼。”舒宜扶起两个小的,他们再早熟也还是孩子,对着舒宜一笑,舒宜觉得心都软了。
裴静姝沉静,裴时玄活泼,又都极仰慕大哥,乖乖跟着大哥,迎着舒宜向内走。只看三人行动,就能猜出父母教养所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