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裴姓,有这样气度的人,除了河东裴氏不作他想。河东裴家是当地有名的世家大族,曾有十世九公之称,在前朝氏族志上排第一等,于本朝虽弱了些,也是极为煊赫的世家。
“郡主谬赞了,”裴明彦微微一笑,“都是虚名罢了,况我家只是裴氏旁支庶子,资质平平,没能有幸蒙族中长辈教导,不敢自夸。”
听起来是裴氏不得重视的旁支庶子,但舒宜扫过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衫,便知“不得重视”这话还说客气了。看他通身气度和行卷中的笔墨,必定是从小读家学,只有裴氏这样的 世家大族才供得起。
而裴氏出来的人,衣食都朴素到寒酸的地步,又独自带着弟妹来长安寻亲,恐怕家族不止没有襄助,还有所克扣欺压。
裴明彦被舒宜和舒之勉上下扫视一番,依旧坦荡,稳稳立在原地,连眉目都不动一下。他妹妹也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最小的那个男童忍不住看了舒宜几眼。
“这些人有眼不识泰山,”舒宜笑道,“郎君不妨带着弟妹随我稍坐,待京兆府来人,我愿做个人证。”
“却之不恭。”
也没什么好挑的,舒之勉选定了身旁这间客栈,命收拾个雅间出来。掌柜的如今笑得见牙不见眼,颠颠命人洒扫干净,上了茶果。舒之勉想得周到,还命他将兄妹三个的包裹都捡回来,收拾整齐了。
裴明彦和舒宜在门口互相谦让一回,最终还是舒宜走在前头,她边走边暗暗磨牙:还好今天是碰见了,不然万一这事闹出来,光天化日,长安治下,有恶霸强逼着买良为贱,竟然还买到裴氏子弟头上,这可太精彩了。
十四
坐定了,裴明彦娓娓道来:他和妹妹裴静姝、弟弟裴时玄确实是河东裴氏旁支,父亲裴重山早年投军,母亲早逝,族中长辈本就不支持他们父亲从军的决定,认为是堕了裴氏多年的清名,而裴重山投军后又多年没了音信,三个半大孩子在大家族中受到的磋磨,不用问也能知道。
裴明彦带着弟妹又站起,郑重向舒宜道谢:“虽说大恩不言谢,但郡主今日恩义,我兄妹三人必不能忘。”
两个小的也有模有样行礼,看着可爱极了。
原本看出他们是河东裴氏的人,舒宜就提起了三分小心,而今听说他们父亲是从军报国了,更添由心而发的敬重,连忙站起扶住他们:“真折煞我了,令尊从戎,是保家卫国的义士,我等在长安的安宁日子,全仰仗令尊这样的将军呢。”
大桓开国便重武事,又加上突厥屡屡犯边,如今边关打仗的将军们,在民间风评都高得很,朝中更没有什么文贵武贱的荒谬风潮,舒宜所言,确实是实在话。
裴明彦却坚持一揖到底,方才抬头:“长安热闹喧哗,可为我兄妹驻步的贵人却只有郡主一个。”
舒宜再三称谢,寒暄几句,舒之勉在一边努力撑起笑脸,又招呼小二上些零食茶果,给两个小孩填肚子。舒之勉只是半大孩子,手腕和情商都赶不上裴明彦,但招呼两个孩子玩绰绰有余,他带着孩子去窗边玩了,舒宜和裴明彦就有了空间叙话。
舒宜啜了口清茶:“你们在此稍待片刻,京兆稍后估计会派人来相请,你们愿意去就去,不愿去跟派来的小吏照实说就行。你也可将令堂的名字籍贯给我和京兆,我们会帮着留意一下。”
还真不是舒宜仗着认识京兆,教唆裴明彦托大,要知道,这年头,世家的架子就是这么大!比这更骄横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裴明彦显然是世家中少有的谦虚谨慎之人,他微微一压英挺的眉,对舒宜笑道:“劳烦郡主费心了,京兆恪勤匪懈,亲自垂问此事,我自然全力配合。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知郡主可否允准?”
舒宜心知,以裴明彦如今的能力和性情,将来绝非池中之物,因此不敢轻忽,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郡主近日在长安求才,在下略有耳闻。我虽愚钝,倒还识得两三个字,也有一把力气,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裴明彦实在是个太低调谨慎的人,投效也把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但他说话时,始终是微微笑着的,眼睛也一直平静地望着舒宜面前的茶杯,不见丝毫慌乱。
这是个心性坚忍,又无骄矜之气的人,舒宜打起精神:“裴郎君,我观你谈吐举止,便知你此刻如锥在囊中,必有脱颖而出之日,哪怕去公主和尚书令门下都当得,日后前程,更不止于此。投在我区区一个郡主门下,岂非明珠蒙尘?。”
这样一位人物,还有个好姓氏,满长安去哪个高门都能得到举荐,为什么偏偏选一个刚崭露头角的郡主呢?
裴明彦没有耍花枪,坦诚地道:“不敢欺瞒郡主,我虽出身裴氏,却只是旁支中的旁支,那些虚名于我无用。而我如今默默无闻,只想早日有机会一展抱负,难免急切些。我看郡主胸有丘壑,又怀大志,必然求贤若渴,倒比那些高门大户更有出头的机会。”
舒宜笑道:“裴公子如潜龙在渊,必有一飞冲天之时。若你封侯拜相,当如何处理国事?”
“不敢当,”裴明彦道,“而今外有突厥虎视眈眈,内有储位空悬,圣人在这两个问题上都不能决策。为了储位争斗的两方恰在主和主战的问题上彼此不能让步,内而外,外而内,其实根源上,只有一个问题。”
皇帝醉心于权术平衡不是什么新闻,但一个远离政治中心,初出茅庐的青年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还能说出本朝最大的两个问题其实本质上就是一个问题,足可见其眼光。
舒之勉在窗边听着裴明彦娓娓道来,睁大眼睛,手中的茶杯悬在半空。
“十年之内,若朝中还为着储位分成两派,只会彼此内耗,此消彼长,突厥之患将大矣,届时高祖以来几任先帝休养生息、只待今日的苦心都将付诸东流。只怕良机易逝,悔之晚矣。”
舒宜眼前一亮,微微颔首,问:“你待如何?”
裴明彦将案上茶具移到一边,对她拱手:“在下三尺微命,一介武夫 ,只愿为朝廷当一块青砖,开一个太平盛世。而天下安定,只在满朝上下皆维护正统,昭穆有序,社会便可井井有条,百姓便可安居乐业。吾所愿,不过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投诚了。
维护正统,天下谁还能比皇后中宫嫡出更正统?
舒宜不由一笑,问:“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只愿能尽长兄之责,寻找家父,抚育弟妹,让他们在长安好好长大。”裴明彦答。
这是要与河东裴氏切割关系了。
“而我愿效仿父亲,从军报国。与突厥决战的机会,不在长远,而在近日。若能从军出征,于国于家都大有裨益。”
都是聪明人,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大家都知道,和突厥交战的机会难得,此时正是千古良机。若是抓住机会大胜,于国可开百年太平,于朝廷,也能涌现出一批新的功臣集团,说不得能像开国时一样,再封一次四公十六侯。
“要出征也不简单啊。”舒宜道。
“却也不难。”后面的话,裴明彦就不说了。
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不知我可有资格为郡主马前小卒?”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裴公子是难得的将才,”舒宜执起一只茶盏,“我以茶代酒,与裴公子共饮一杯。”
“姑姑,喝茶吗?”舒之勉殷勤地凑过来。
舒宜正在廊下池塘边喂鱼,抬眼道:“回来了?”
“是,”舒之勉道,“事情都办好了,张京兆今日不在,不过底下僚属已经把事情解决了,也派人给张京兆送信了,裴家三兄妹我亲自带到了城西的宅子里,已经安顿下来了。”
“让他们先安心住着吧,探问其父下落和出仕都不急于一时。那宅子以往洒扫得勤,家具粮米都是齐备的,我已派人延师,他们兄妹三人都跟着学。”
舒之勉一脸敬服:“他们比我还沉得住气,连几岁的小孩都不骄不躁,不愧是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