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离后感到空虚的那一瞬间,连漪快速而颤抖地眨眨眼,不知道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是水还是泪。
连宣山抱着她出了浴室,拿干净的浴巾给她裹上。
亲密完过后,他们身上尽数是彼此的气味,相互入侵,相互缠绕,紧紧拥抱,就像是两只失去所有只能依靠彼此的小流浪狗,又像是两支在暗无天日的裂缝中贪婪汲取为数不多的阳光、氧气、雨水,艰难攀附彼此生长的藤蔓。
浴巾层层包裹,需要穿过腋下,连宣山让把手臂抬起来,连漪没动,只固执又倔强地抱着面前人的脖颈没松开。
连宣山没再强行给她裹上浴巾。
两人之间一度无言,窗帘和窗玻璃都是关上的,只余下道缝隙,淡淡透进来光线,屋内热腾腾的水蒸气味、汗水交织的旖旎味并未散去,连带着隐忍的情绪,在沉默中无声发酵。
还是连宣山先开了口,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连漪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低声:“哭什么?”
连漪没说话,她咬唇,抑制着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连宣山又摸了摸连漪的脸,然后再是眼角,不出意外触碰到一片湿润。
“我没哭。”
连漪面无表情抬起头,她腿叉开坐在连宣山大腿上,挺直腰板能比连宣山要高上一点点,气势汹汹地质问,“我毕业典礼为什么不来?”
“不都给你说了哥有事吗?”
连宣山无奈道。
连漪咬咬牙,面色转为愤怒:“我很早就给你发消息让你过来参加我毕业典礼,你临时能有什么大事?还有上个月我叫你来陪我去面试你也没来……”
说到这里连漪声音有片刻的停顿,像是极度哽咽之下的卡壳,她努力咽下如水开后的泡泡涌上来般的酸楚,故作冷漠。
“从年初开始就这样了,叫你从禾水过来要等上很久……连宣山,你要是不想继续了就直说。”
怪咖
六月。
禾水镇。
这座位于西南的小镇即将迎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潮湿、黏热。
雨后的天气就像是闷在蒸笼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从县城火车站出来,通往镇上的水泥路明显刚修好不久,一场雨后又起了些许裂缝,表面坑坑洼洼的。
出租车在路上行驶,摇摇晃晃,随时随地能抖散架一般,车内,车载空调开到最大档位仍旧无济于事,冷风滋啦滋啦往外漏着,像是苟延残喘的风烛老人摧枯拉朽的气喘。
车身猛然一转,在第十次企图闭眼睡觉结果头撞上车玻璃后,连漪终于忍不住开口,朝着前方出租车司机气愤道:“车能不能开稳一点?”
连漪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看向窗外。
乡镇街道狭窄,五金店、汽车维修店、烟酒批发超市、烟囱里直冒黑烟的炒菜馆、门外立着三色旋转灯的发廊闹哄哄挤在一起,低矮建筑物外墙泛黄龟裂,电线在半空中交错,织成大网。
毛发脏乱的野狗野猫在倒地的垃圾桶周围闻闻嗅嗅,叉腿欢快撒着尿,各种路边商贩毫无秩序地摆放,三蹦子嘀嘀嗒嗒乱窜,染着黄毛的青年骑着放着动感DJ的鬼火飞速驶过,夸张一点的,一辆鬼火上甚至能载五个人。
在京市生活久了,连漪从来没想过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种地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这种地方。
她自记事起就是和连启屿祝容一起住在京市的别墅里,上着数一数二的私立学校,结交着家境相当的朋友,身边始终有保姆司机伺候,花团锦簇,养尊处优。
直到在她十六岁这年,明明前天上午的时候她还在教室里和同学商量等期末考试完去欧洲旅游,下午就被赶到学校来的连启屿的助理匆匆接回家,告知马上要把她送到禾水镇去。
助理仓惶的神色、讯息突然联系不上的父母……是以连漪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怎么回事。
不过连大小姐向来活得没心没肺、大胆张扬,加上自己卡里的钱还足够她花,她就权当这次是去小镇上体验生活做社会实践的好了,刚好期末考试她也不是很想参加。
再者,连漪也从助理口中得知,这次的事情还在调查之中,指不定哪天调查清楚了,连启屿和祝容就能来接她回家。
“小姑娘。”出租车司机泛黄的白T恤背后还沁着一圈大汗碱,闻言只是从后视镜里向连漪瞟了眼,慢悠悠道,“咱这小镇的路可就是这样的哦,待久了就习惯了……”
待久?
谁要在这里待久了!
连漪气得翻了个白眼,扭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只不过她刚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就看见路边羊肉馆外,穿着花围裙蹬着水筒靴的男人利落抬臂,手中银光闪过,一刀捅进了被几个男人合伙按在桌子上的肥羊的脖子。
肥羊四肢剧烈抽搐,伤口处咕涌出猩红的鲜血,被早就摆好的铁盆接住。
“……”
猝不及防与死不瞑目的羊头对视上,一秒后,连大小姐面无表情移开目光,胃里已然翻江倒海起来。
没几分钟过去,出租车在一家挂着连连副食超市牌子的店面外停下,连漪掏出手机看了看助理给的信息,估摸着这里就是她二叔连启森开的超市了。
连家双胞胎兄弟连启屿和连启森,两人从小一起在禾水镇长大,连启屿读书肯用功,高考那年考出了整个县城历史以来的最高分,出分时县政府专门派人来禾水镇接人,敲锣打鼓举着横幅在县城里走了八圈,后来连启屿启程去京市上大学那天,还是县教育局局长亲自来送的。
都说双胞胎要么一同出类拔萃,要么就差别极大,这一说法落在连家两兄弟上,显然印证了后者。
连启森虽也看着勤奋踏实,但不知道是脑子不开窍还是什么,成绩始终处在末流,中考落榜后读了就近的职高,学的汽修,毕业后就在禾水镇各大汽修店做学徒打杂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摸染上赌博,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三十岁的时候欠下高利贷被人打断一条腿,似乎才慢慢老实下来,用连启屿寄回来的钱还了债,开了家副食超市,勉勉强强能糊口了,然后再找对象生了孩子。
起先两兄弟关系仍旧紧密,但随着连启屿在京市发财安家、连家老两口的逝世、兄弟俩之间身份差距越来越大,联系就逐渐少了下来。
是以连漪对自己这位二叔的印象,也还停留在小学。
那时连启屿刚刚带着她和祝容搬入一所更宽敞、更富丽堂皇的别墅,邀请过自己远在禾水镇的亲弟弟带着家人来京市玩上一个暑假。
连漪还记得自己当时不怎么喜欢这几个来自小县城的亲戚,希望他们赶快离开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