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苏叶点头:“杨教授您说吧,我尽力而为。”
老教授笑起来:“美国那边大学来个教授做场讲座,倒是对中医很感兴趣,我跟老顾打过招呼了,先把你借来帮帮忙,你看有时间不?”
他笑起来:“没问题,您把资料发我就行了,我会好好准备的!”
中午下班后,何苏叶去花店,辗转了几家才买到了郁金香,搭上公交车去郊区。
墓园是个鲜有人至的地方,但是几乎每个人一生之中都会来几次,而且最后的归宿也是于此。所以,人们总是希望来的次数越少越好,毕竟,看着熟人离去是件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久久凝视着墓碑,妈妈在对着他笑,记忆中,妈妈总是微笑着。
“苏叶,爸爸妈妈要去上班了,乖乖在家,不要乱跑,饿了桌上有面包和牛奶。”
“苏叶,考试没考好没有关系,只要努力就可以了,不哭了,乖!”
“苏叶,妈妈知道对不起你,妈妈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陪你,甚至连去家长会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可是苏叶还是很争气地长大了,而且还那么优秀,妈妈很为你骄傲。”
“苏叶,你都大二了,啥时候带个女朋友给爸爸妈妈看看?呵看你说的,你妈妈可开明了,你不主动点儿,哪有女孩子喜欢你?”
曾经他们一个老师说过,培养一个医护工作者要十年的时间,而这正是我们孩子成长的关键十年,我们与孩子在两条平行线上共同成长,却无法交叉。
他心里一阵酸涩,眼圈一下子红了,听医生说妈妈离去的时候仍是微笑着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儿子,苏叶,你不要怪爸爸,是妈妈自己愿意去的,别怪他。”
可是,他还是怪了他爸爸,为什么他不能暂时抛下一个医生的身份,履行作为丈夫的私心呢?他心里有个死结,时间越长越纠结,如今怎么也解不开。
他把郁金香放下,伸手去触摸墓碑,上面一尘不染。
他思绪绵长,一旦开始,怎么也断不了:“妈妈,爸爸仍是一个星期来看你两次吗,你知道吗?我好久没有见他了,不知道他好不好,你知道不?”
“妈妈,我决定去读中医了,虽然爸爸一心希望我读心血管。你知道吗?我高考的第一志愿是中医,但是被爸爸擅自改成了中西医结合,所以我才很长时间跟他冷战。”
“妈妈,我很喜欢中医,大概和爷爷有关,小时候就喜欢看他摆弄中药,给人看病,后来有一天他坐在摇椅上跟我说,‘苏叶,你的名字是就是一味中药。’他是从乡村赤脚医生走进大城市的名医,他对我的期望一直是,尊道贵德,做苍生大医。”
“但是真正做到苍生大医,太难了,我现在还远不及格。”
午后的阳光突然颓败下去,阵阵冷风开始吹起,郁金香的花瓣在风中摇曳,似乎有要下雨的迹象。
他起身,冲着墓碑微笑:“妈妈,我先走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老城区的爷爷家。
何苏叶的爷爷是全国中医名家,国医大师,退休前曾任中医药大学的校长,后来又被调去卫生厅任厅长,退休之后,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何苏叶这个名字便是由他起的。
何苏叶进门之后并不直接去书房,就着院子里晒着的药材逐个儿闻起来。倒是何奶奶先看见了他:“老头子,苏叶来了!”
此时何苏叶正在对着一种药材皱眉,何爷爷站在他身后提醒他:“是郁金,你小子学那么多都忘掉了呀?!”
他不好意思,嘀咕:“这是川郁金?”
何爷爷脸色一变,有些愠怒地说:“川郁金是郁金的块根,色暗灰。这一眼就能看出的东西,你还问?我早就说现在中医这个模式不行,很多临床上的医生,连药材都不认识了,羞愧不?”
他点点头,一副乖乖被训的学生样子。
“有空跟我逛逛药材市场,上山采采药,多学习,学中医不能拘泥于医院,应该多去其他地方看看,知道吗?”
“知道了。”
何爷爷脸色缓和下来,问:“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何苏叶正色:“我打算转去中医药学院读博,中医内科,导师是顾平教授。”
何爷爷诧异:“他?他还没退休?我觉得他啊,临床水平就这样,不过他做研究发文章还是可圈可点的,确实,我们传统医学很需要科学研究的支持……”
何苏叶静静地看着手中的郁金,轻轻地说:“爷爷,我今天带了郁金香去看妈妈。”
很长久地沉默,何爷爷站起来:“你好久没回家了,也去看看你爸爸,虽然我是他爸,是你爷爷,但是你们爷俩的事我插不了手,虽然你爸爸有很多做错的地方,但是……唉……我老了啊,就不想再争论你们的对错,逢年过节回家吃个团圆饭,我就满足了。”
他点头,虽然有些迟疑:“我抽空去吧,爷爷别操心了,其实我也有错。”
何奶奶在客厅喊:“老的小的,都吃饭了。苏叶,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天色稍稍地暗了下来,何爷爷抬头看看天,手脚麻利地收药材,还不忘指挥他:“要下雨了,快去把药都收进来!”
何苏叶心下疑惑,刚才还晴空万里怎么会下雨呢,不过他选择相信他家老祖宗的智慧,在那个看天讨生活的年代,能掐会算几乎是那个年代中医必须会的生存技能,而他只学了个皮毛,水平可远不及何爷爷。
他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开始搬药材。
搬着搬着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爷爷家院落里尽是药材,空气中总是飘着蜜丸的香味。这间屋子的屋顶在一年当中的固定季节有着固定的使命,遇到梅雨或者连日阴雨过后,有些容易受潮的药材就要赶快拿出来,重新曝晒干燥。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小孩子体重轻,大人就让他们几个孩子上屋顶去晒药,他总是幻想自己是武功高强的人,享受着飞檐走壁的快乐。
他从爷爷家出来,半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雨,扑打在树叶和窗户上,如丝如线,绵绵不绝地淅淅沥沥。他坐在公交车上,路上的灯光被雨点折得凌乱,迷离恍惚,或明或暗。
从公交车下来,还有一段路程才能到家,他并不着急,只是慢慢地在雨中行走。今天一天,他过得很累、很压抑,过去的事情在脑海中反复,他有些无力、受挫的感觉。
他想淋淋雨,清醒一下。关于自己的学业、自己的理想和爸爸的关系,还有很多需要他解决。他逃避得太久了,终于有了决心去一一面对。
忽然,一把蓝色的雨伞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回头一看,沈惜凡正在无奈地笑着:“哎呀,何苏叶你太高了,够不着。你愣着做什么?没看见我举得很辛苦嘛!”
微湿的刘海搭在额前,她的脸上是一片笑意,身体微微前倾,左手上捧着大捧的郁金香,清一色的紫色,右手费力地举着伞。
他连忙接过来伞,心里有些东西在慢慢地融化。
每次看见沈惜凡,他都觉得她很快乐,起码是无忧,他有些羡慕她,她很喜欢笑,就是生病也是一副笑眯眯“反正能治好,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她的笑靥在大捧的郁金香中真的很甜美。
那捧郁金香很美,但是有些刺眼。他突然介意起送她花的人,脱口而出:“谁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