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回应你的方式,也很复杂。有时是感激,有时……也许是孤独时的依赖。但这之中哪一部分是‘爱情’,我说不清。”

她手指拢住毛毯的边角,声音低了些:

“而且现在还有很多事没有解开。我的过去不是完整的,记忆有断裂;未来也不确定,连我是谁都还没弄明白。我不想在这种时候,仓促地说‘我爱你’。那意味着我在对你撒谎。”

扬西没有动。他安静地看着她,虹膜中心缓慢收缩,又恢复原状。

他轻声问:“那我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做爱吗?我还可以抱着你睡觉吗?”

“可以。”她说,“我想被你抱着,也想继续和你发生那些事。”

扬西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不解,过了一会儿又随即放松下来。他的系统还在试图解析这场对话中“爱人”与“现在”之间的差异。他搜索过几百篇关于恋人关系的文献、小说、访谈他们此刻的状态与那些例子相比,几乎没有区别,但此刻他不想再深究。

他只低着头,把她的手握进掌心,在她的手背上停了一下唇。

明达伸出手,轻轻托住他的后脑,将他引向自己怀里。他顺势伏下头,贴在她肩头。

“别再想这件事了,”她说。

他闭上眼,像是在确认这个姿势是否足够真实。她的心跳就在耳侧,有温度,有声音,还有他从未标注过的、只属于这一刻的安宁。

0055 静水深

实验区第三层的内廊道临时开设了通道识别权限。

上午十点整,随着一声沉稳的气压门开合,一行人鱼贯而入。领头的女人身形修长,披着白色柔软外套,面容平静,眉眼间却藏着某种严谨与锐利。她环顾周围环境时,步履迅速而坚定,身后两个助手紧跟着,衣服的标牌写着南部生医中心的简写。

“苏珊博士,前面就是明达的区。”负责接待的年轻研究员走在前方,态度比对普通来客更敬重几分。苏珊微微颔首,脚步不减。她的目光扫过走廊两侧实验室的玻璃舱门,偶尔能看见里面繁忙工作的身影。低沉的嗡鸣机声在空气中延伸,她却并未放松表情。

门里是更为宽敞的主控间,所有设备都围着中央那圈量子计算仪器分布。明达站在最核心的操作台,单手撑住桌面,听见脚步声时抬头两人视线交汇,互相短暂打量了几秒。

“好久不见。”苏珊的声音依旧保持淡然。

“确实好久。”明达微微一笑,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客套,只是把手伸过去,“欢迎你,苏珊。”

两只手在空中轻握,大约一秒便松开。苏珊瞥一眼明达的脸色,发现她的面庞还是带着不够健康的苍白,眼底阴影显而易见。虽然表面看上去如常,但她记得从前那个明达眼神更明亮,更有攻击性。如今,她只在唇角保留了那份刀锋似的锐度,身体却明显虚弱得多。

“你脸色不太好。”苏珊皱了皱眉,“生病了?”

“昨天有点低烧,今天已经退了。”明达说得轻,仿佛是在敷衍某个可以跳过的程序,“没大碍。”

苏珊没有接话。她不是第一次见明达撑着病体工作,熟悉她那种看起来克制、实则急迫的状态。那种急不是指对时间的着急,而是对“必须快一点”的一种本能执拗仿佛某个倒计时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而明达已经听见它了。

“你这么急着拉项目,物理系穷到这种地步了?”她还是问了。

明达没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身,引她朝主控台走去:“理论部最近资金紧张,汉斯说只能申请新项目来支撑算力。我不想等那些慢节奏的立项流程,就提前搭了初始构架。”

她语气平稳,听不出情绪波动。苏珊看着她背影,眉间轻皱了一下,但终究没追问。

在双方团队简短的寒暄和互相了解之后,明达招呼大家到中央圆桌,顺手从终端调出计划纲要。光屏闪烁几下,一个抽象化的中枢神经网络结构缓缓旋转在空中,四周用不同颜色区分接口、节点、量子单元嵌合方式。

“我把项目各阶段的结构设定都写在里面了,”明达边说边把界面放大,“先把机理演示、核心算法和生物兼容性安排在初步阶段,算是打动政府和公众的第一步。接着……”

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夹杂些微咳嗽,却没有让任何人插话的机会。众人仔细听着,偶尔有人点头或记录。苏珊的两位助手也眼中满是钦佩:那些对中枢神经传导的抽象模型、对嵌合点和量子芯体的标注,全都精确又细致;让人难以相信这些都是出自一位物理学教授之手。

“我会负责量子算力的主机模块,以及接口层上的数据融合,”明达继续道,“生物材料与植入体的成型就交给你们。初期先用体外神经组织做验证,然后再慢慢推进到动物实验。”

她停顿片刻,环视桌边的人,眼底依然有抑不住的疲惫。“有问题吗?”

短暂静默后,苏珊率先开口:“你可真是……准备充分。”她顿了顿,没有说太多,“我和助手们随后再拆解一下,分配一下团队内部的工作。下周中旬,我们可以汇报首批细化结果。”

明达应声:“我等你。”

苏珊点了下头,转身带着技术组离开。

等回到自己的办公区,才重新戴上镜片,调出刚刚那张中枢模型图,慢慢地放大灰蓝色芯体嵌合点,把旋转速度调至最慢。

她盯着那枚核心看了很久。

那是一种介于算法与神经图谱之间的抽象表达方式,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初步设想和结构验证。

那根本不是几天推导能画出来的东西,倒像是原本就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0056 半步远

会议结束的时候,实验区的光线刚换过一次周期。墙面泛出微弱的金冷色,地板间隔灯影边缘拉长,空气循环口吹出极缓的风,拂过文件时,带出轻微的振动。

明达没让光屏自动收束,文件还停在汇报页的第七项,投影在她掌背上,数据光标一格格闪着。她站了几秒,将终端盖起,指节在边框轻扣了一下,像是提醒自己要结束这个回合。

她走进第七区时,门没关,扬西靠在终端台前,手里还握着虚拟笔,终端光屏扩展到了三层结构,最上层是李群在变换张量下的三维对照图,底层代码在不断自我修正,精度参数更新间有轻微的晃动。他没听见她的脚步声,但在她靠近时,系统识别出她的通行权限,他回头。

光在他耳侧投出一道反光,眉骨下方的投影拉得极淡。他没动,只说了一句:“明达小姐,你来了。”

明达站在门边,看着他身后的结构图,数据脊柱如骨骼般垂直伸展,神经接口模拟点围绕中轴旋转,每一帧都经过校准,没有浮动的节点。

“会议结论还顺利吗?”扬西问,声音压得低。他没转身,目光落在光屏中央某个正在计算的交叉点。

“还行。”她说。“基础结构验证通过,初级嵌合点明早对接。”

他点了点头,却没有接着评论项目,只将终端分屏打开,将他自己那段推演进程调了出来。

“我重新构了李群的路径。”他说,“你看看。”

她走上前,在另一侧落座。椅轮滚动时发出轻微震响,他也跟着靠近,手撑在她一侧,身体略倾。

“你今天状态比早上好一点了。”他低声说。

明达没应声,眼神落在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