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轻叹着从袖中取出犀角梳,江卿芝已捧着妆奁候在一旁。这流程显然演练过无数回江卿芝扶正江姝歪斜的掩鬓,崔氏则为陈如意抿好散落的碎发。铜镜映出两张犹带怒容的脸,倒比戏台上的净角更狰狞。

“轻些!”陈如意拍开崔氏的手,点翠护甲在对方腕上划出血痕。崔氏默然拾起掉落的嵌宝金钿,仿佛早已习惯这般磋磨。

江颂宜怔怔望着陈如意整理好蹙金云纹大袖,转眼又变回端庄的老封君。若非她衣襟处扯坏的盘扣还荡着金线,方才那场闹剧倒像幻梦一场。

“这便是你当眼珠子疼的侄女?”陈如意突然冷笑,护甲直指江颂宜眉心,“瞧着倒比江家那些糙丫头水灵,莫不是......”

“啪!”

江姝扬手打落那根险些戳到江颂宜眼睛的护甲,翡翠扳指在青石板上撞出脆响:“再敢拿我江家血脉说嘴,信不信我掀了你定国公府的祠堂!”

陈如意抚着泛红的手背,忽地嗤笑:“急什么?当年你抱着死胎哭晕在产房时,可没这般威风。”她故意将“死胎”二字咬得极重,像在咀嚼带血的骨头。

江颂宜明显感觉到江姝浑身发抖。那只戴着鎏金镯子的手死死攥住她衣袖,力道大得要将锦缎扯破。她想起今晨更衣时,姑姑非要给她系上五毒荷包原来今日是那个夭折表兄的忌辰。

“你儿子倒是活到六岁。”江姝嗓音嘶哑如钝刀磨石,“听说咽气前还抓着乳母喊娘?真可怜,到死都不知亲娘为掌家权,故意拖延请太医的时辰。”

“你胡说!”陈如意猛地掀翻案几,缠枝牡丹纹的甜白瓷盏碎作齑粉。她精心描绘的柳叶眉扭曲如蚯蚓,方才端庄模样荡然无存:“我的垣儿是突发急症!是那些贱婢照看不周!”

崔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去岁小公子高热不退时,陈如意正忙着查庄头贪墨的账册。这话她烂在肚里不敢说,此刻却像根鱼刺,随着咳喘戳破虚假的平静。

江颂宜望着满地瓷片,终于明白表姐们为何不愿劝架。这哪里是寻常口角,分明是两具行尸走肉在互揭血淋淋的伤疤。她们把夭折的孩儿炼成淬毒的匕首,次次相见都要往对方心窝里捅。

风过牡丹丛,魏紫花瓣落在陈如意颤抖的肩头。她忽然安静下来,捡起半块碎瓷抵住咽喉:“江姝,你再敢提垣儿一个字......”

“母亲!”崔氏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您若有个好歹,叫媳妇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血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淌下,在眉心凝成朱砂似的红痣。

江姝突然大笑,笑着笑着咳出泪来。她拽过江颂宜的手按在自己小腹,那里有道蜈蚣似的疤:“当日他若活着,也该及冠了。”滚烫的泪水砸在江颂宜手背,烫得她心尖发颤。

陈如意手中碎瓷“当啷”落地。她望着崔氏额头的血,恍惚看见垣儿高烧时的模样。那孩子最后在她怀里抽搐,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喊疼,可她请来的太医还在十里外的别院查账。

牡丹香气突然浓得令人作呕。江颂宜扶住摇摇欲坠的江姝,听见崔氏轻声吩咐侍女:“去取老夫人最爱的安神香来。”那语气平静得仿佛方才种种,不过是戏台上最寻常的折子戏。

牡丹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江颂宜盯着江姝发颤的指尖。方才陈如意那句“你生过死胎”像根毒刺,扎得满园贵妇窃窃私语。

【死胎?江姝还生过死胎?】

【加上之前打掉的鬼胎,这都第四个了。郝仁这狗东西是拿她当母猪配种呢?】

江颂宜咬住舌尖才憋住冷笑,忽然瞥见江姝腰间晃动的双鱼玉佩那是郝家传媳不传女的信物。她鬼使神差掐指一算,指甲突然掐进掌心。

【不对!那孩子不是死胎!】

江姝正攥着帕子要撕陈如意的嘴,闻言踉跄着撞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湘裙上,她却恍若未觉。十七年前产房里的血腥气突然涌上喉头,稳婆惊恐的尖叫仿佛还在耳边。

【郝仁给他亲儿子灌了转胎药,硬把男胎扭成不男不女的怪物。那孩子生下来还会哭呢,被老夏氏用枕头闷死的!】

江颂宜腕间银镯叮当作响。她看见隆冬深夜的郝府后院,野狗绿着眼睛撕扯襁褓,郝仁举着火把冷笑:“这般妖物,合该喂畜生。”

“颂宜!”江姝突然扑过来攥住她手腕,丹蔻陷进皮肉,“你方才说…”

“姑姑疼!”江颂宜甩手后退,撞上身后牡丹丛。花刺扎进后腰时,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心声:【那孩子居然还活着?被扔乱葬岗那晚,让拾荒婆子捡走了?】

江姝的翡翠耳坠在阳光下晃出虚影。她想起上月去大相国寺上香,有个小乞丐拽她裙角喊娘。当时嫌脏甩了锭银子,此刻,却恨不得撕开那孩子的衣领后颈是否有块蝶形胎记?

第192章 嫁你个头

“天底下竟有比牡丹还俏的姑娘!”

朱漆游廊下转出个华服美人,金线牡丹裙扫过满地落英。临川长公主腕间九鸾钗叮咚作响,染着蔻丹的指尖挑起江颂宜下巴:“这便是嘉庆县主?”

江姝慌忙拽侄女行礼,冷汗浸透重纱衣。长公主的护甲划过江颂宜脸颊:“本宫最爱美人,县主可愿常来公主府赏花?”

【又来?上回这么说的还是强抢民男的昌平侯!】

江颂宜木着脸福身:“臣女粗鄙,恐污了公主府的地砖。”

满园贵妇倒抽冷气。谁不知临川长公主当年为抢驸马,当街鞭笞三家贵女?陈如意捏着帕子窃笑,等着看江家女血溅牡丹丛。

“好伶俐的丫头!”长公主却抚掌大笑,“本宫就爱你这股傲气!”

牡丹花丛簌簌晃动,临川长公主攥着江颂宜的手腕不肯放。鎏金护甲划过少女细嫩的手背,像在赏鉴新得的羊脂玉:“姝儿,你这侄女可定了人家?”

江姝正盯着江颂宜发髻间的红宝石簪子出神。那日暴雨中听到的心声又在耳畔回响“我的孩子究竟在哪”。她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长公主的话截断,陡然清醒过来。

这丫头如今防她跟防贼似的,若暴露了能听见心声的秘密...

“尚未。”江姝捻着帕子随口应道。

“妙极!”临川长公主抚掌大笑,腕间金镶玉镯撞得叮当响,“我儿苏盛也未婚配。咱们自小就要好,偏你三个女儿都嫁得早,如今正好让颂宜做我儿媳!”

江姝那句“好”字刚冒头,广袖突然被狠拽了一把。转头就见江颂宜垂眸浅笑,心声却炸雷般响起:【好你个大头鬼!虽说我坑走你三千两白银、两箱金锭、五间铺子,可也替你挡了三次暗杀!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卖进公主府?】

“好...好像我做不得主。”江姝抹了把额角冷汗,“颂宜的婚事还得她爹娘点头。”

临川长公主撇撇嘴。谁不知道江家三房当家的许氏最疼女儿,江鼎廉那个莽夫更是把闺女当眼珠子。正琢磨着怎么绕开这对夫妻,忽见花径尽头转出一群少年。

打头的红衣少年袍角翻飞,金线绣的麒麟在日头下明晃晃扎眼。临川长公主眼睛一亮,拽着江颂宜往前推:“盛儿快来!看看娘给你挑的媳妇儿可合心意?”

苏盛脚下一绊,腰间玉佩差点甩进牡丹丛。他今早还在跟四皇子吹嘘要去北疆挣军功,此刻却盯着湘色罗裙挪不开眼少女发间红宝石映着日光,竟比满园牡丹还要艳上三分。

“娘胡说什么!”他耳尖通红,嗓门却扬得老高,“儿子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哪能…”

“当将军耽误娶妻了?”长公主揪住儿子耳朵,“你爹当年也是骠骑将军,耽误娶我了?”

江颂宜趁机退后半步。她今日这身行头可是下了血本:湘色罗襦用的是苏州新贡的霞影纱,灵蛇髻上那支红宝簪子,还是从江姝私库里顺来的前朝古物。果然听见长公主跟人炫耀:“瞧瞧这通身气派,比宫里新封的安乐郡主还贵气三分。”

“殿下谬赞。”江颂宜福了福身,广袖垂落时露出腕间翡翠镯江姝上月刚送的赔罪礼。心声却噼里啪啦炸开:【长公主府库房少说二十间,苏盛他爹的私兵营还藏着三箱东珠。这要是成婚后再合理合法分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