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她的呼吸有种喘不上气来的迟滞,君诏反应过来猛然松开她手的那一刻,她几乎要重新栽倒进冰冷的湖水里,最后勉力扶住一侧的栏杆,鬓角的发因而垂落了下来,遮住了那双映着月色的眼眸。

然后用发着抖的手,缓慢而从容的理顺褶皱的披风。

她说:“你以为只有你是弃子吗?”

她咳嗽了一声,才接下剩下的话:“谢家也是。”

谢家百年门阀,一门清贵,但传到谢泠父亲这一代旁支子弟众多,嫡系血脉却只剩下寥寥数人,她父亲这一代只得两个孩子,她父亲膝下只余下她一根独苗,她二叔也只得两个妹妹。

她是中泽自小身子孱弱,御医断定是短命之相,两个堂妹谢俞为中泽自小愚钝,谢芷为地坤年少时嗑坏了头脑向来痴痴傻傻。

这个绵延数百年世家的未来是一眼望得见头的暮气。

后继无人是整个谢家不容避讳的问题,大楚虽风气开明,中泽地坤皆可学习骑射经算,然而袭爵传承终究还是乾元们的天下。

谢家众多的旁支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吞噬这个庞然大物,而今上持默许的态度,或者说在选定谢家作为君诏的师长的那一刻,谢家就已经同君诏背负上了同样的命运。

注定被驱赶,衰落,抛弃的命运。

谢泠回去后便大病一场,对外说是回府路上受了风寒,只有君诏知道,那晚谢泠穿着湿透的衣裙,披着唯一一件上算干燥的披风,一路硬捱到府中。

落水之事君诏再没同以往一般大张旗鼓的捉拿凶手,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因为这个世上会关心维护她的人早都已深埋九泉。

谢泠回府后就发起了高烧,她身子骨弱,本身冬日就不好过,这一场大病缓过来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她在某一日傍晚歪在窗边看书时看见君诏踩过重重冬雪而来,她比半月前看起来清瘦许多,也远比从前看着沉稳。

君诏将手中一块带血的令牌放在她的窗台,声音是冷而坚硬的:“推我落水的内侍尸体在乱葬岗找到了,她的家人近日得了一笔横财,已经搬离了上京,取银票的钱庄挂在五弟舅母的娘家名下。”

这已经是她能查到的最终点,她的外祖一家已经举族流放,留给她的能调动的力量微乎其微。

谢泠将书放在膝上,抬起眼静静的听着她说话。

君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对着谢泠又仿佛是对着她尸骨未寒的外祖与母后低声起誓:“今日她们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来日我必千万倍奉还。”

她看着谢泠,眼眸深深,嘴唇动了一动,最终忍不住攥紧双手,开口问:“你会帮我么?”

谢泠清瘦的指节轻轻和上书页,苍白的面上露出一点浅淡的微笑,如冬雪未消时节探出的一只清浅梨花,她说:“谢家自然与殿下同在。”

这一句承诺重逾千金,此后十年春秋雨雪,她们一路相互扶持,在无数刀光剑影里争出一线生机。

这是君诏登基的第一年,她们从无数腥风血雨里窥见天光的第一年,君诏从齐国带回来了崔妧。

瞒着所有人,包括她。

马车上的人似乎将要从什么梦魇中挣扎醒来,额间渗出点点冷汗,打湿了漆黑鬓角,终于在某一刻蓦地睁开眼。

这也许是一个噩梦。

鹿竹立刻上前握住谢泠那双清瘦的手掌,那双苍白修长向来游刃有余的掌心在此刻沁出点点濡湿的冷汗。

醒过来的人目光有一瞬空茫,而后慢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的失态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清浅的淡漠轻拢在眼底。

鹿竹拿过手帕替谢泠拭过额上冷汗,又包好一个银色麒麟小手炉送到她膝前。

谢泠微微展平嘴角,捧上了鹿竹递过来的新手炉。

暖意缓缓流淌过几近冰冻的指尖,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这很好,她想,这确实很好。

君诏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她不知道,但她谢泠想要的从来都不会得不到。

第03章 第 3 章

天冷路滑,崔妧骑术欠佳,堪堪走进宫门便再次栽倒在地。

最后是君诏俯身将她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抱进了宫闱,崔妧一袭红衣娇艳似火,是整个冰天雪地的皇城里唯一一抹亮色。

当夜在凤阳宫的庆功宴君诏也早早离席,崔妧之事立刻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君诏将崔妧带回燕京之前消息是完全封锁的,连谢泠都不知道又何况旁人,然而齐求和而送绝色佳人,难免让诸位朝臣联想到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

仇敌之女,常卧帝王身侧,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谢家有从龙之功,谢泠又是君诏的肱股之臣,御史台来请了她数次,她都以身体抱恙为由打发了回去。

她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甚至君诏出征前还病倒过两次,君诏早就透露过要培植宰辅的意思。

既是怕她太过操劳一病不起,当时也有人猜测谢泠日后要入主中宫,相位必然空置须得早做打算。

谢泠拿笔的手顿了顿,一滴浓墨便晕染开来,毁了一张上好的生宣。

“你要是心静不下来,抄再多佛经也没用。”旁边伸来一只手,按下生宣一角。

谢泠顺势撂下笔,鹿竹拿了手帕替她按了按握笔太久有些发僵的手腕,旁边又递来一盏参茶。

“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谢泠呷了一口参茶,热气从指尖漫上来,这才抬起眼。

“你练的如此入神,我怎好打搅你。”

来人一身紫色官袍衣袖间的云鹤似要展翅欲飞,将人衬的长身玉立,腰间今日没有别刀,只坠了一个碧玉坠子,倒更显得洒脱肆意。

裴南烛,因为生在一棵南烛树下而得名,又因南烛别名染菽,取了裴染疏的字。

剑南裴家的老三,一个女乾元,当年走了霉运被选做了君诏的伴读,她倒也随遇而安,跟着君诏南来北往厮杀了这些年,而今好容易混了一个执金吾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