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畔水风清凉,水晶盘中摆着几串葡萄,皮上白霜才凝成细小水珠。文僖垂手而立,额头却已悄悄见汗。

只见赵延往面前一指,道:“文相,你瞧瞧,这是什么?”

文僖探首望去,见他盘膝而坐,身前几叠铜钱垛得整整齐齐,外圆内方,颜色崭新,正面印着“永宁通宝”四个篆字。

他寻思片刻,道:“回圣上,这……应是铸钱司今年新制的钱币。”

赵延头顶道髻微微一点,道:“不错。”随手拈起一枚钱币,在手中轻轻捻动,问道:“本朝自开国以来,民生兴旺,广铸钱币。仅朕即位以来,每年新铸之钱,便以百万贯计。金锭、银锞、铜钱、铁币……今年铸出的新钱,明年便不够用了。文相啊,你跟朕说说,这么多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文僖从眼底窥视他神色,心内琢磨他话中深意,一句“圣上励精图治,藏富于民”才到嘴边,只见赵延摆了摆手,道:“上次安信王给朕上了个折子,是与和市相关,替四皇子邀功的。朕信手这么一翻,见上头列了许多款额,甚么牛七百文,羊五百文,骡八百至一千;还有许多小宗物事,甚么缯布绢帛,甘草香药,瓷坛漆碗,犀角象牙,朕也记不清了。朕问他,这些物什,是北人卖给咱们哪,还是从咱们手里买哇?他说,回圣上的话,既有他们卖给咱们的,也有从咱们手里买的。朕又问,是他们从咱们手里买的多哇,还是咱们从他们手里买得多啊?他说,自然是他们买得多。西北苦寒之地,有甚么好东西了?无非是些毛毡皮革,硝得还粗糙无比,任他磨破了嘴皮,也卖不起价钱。先前他们首领还颁布严令,还不许他们卖马,近几年也渐渐没人听啦。人哪,总要吃饭的不是?说起来,咱们这边的牙人也忒不像话,为了些金银财帛,那禁品也是一车一车往外带呀。簪钗环佩,凤头珠眼,塞北娘儿们没有不爱的;姜桂麝脐,时令瓜果,哪个老贵族家不得来一点?书籍卷帙,经史子集,更不必说。那些个将官领主,巫神长老,个个都以精通南学为傲哪。千叶前些年捣鼓的甚么素波绢,偷师我朝织造之法,不过学了些皮毛。真真比较起来,便是南方大户家养的一名绣女,也足以叫他愧杀。数十年前,他们连一座集镇也无,更不知定居之法。漫说甚么黑曜城、乌古斯、珠兰塔娜,便是那苏颂王宫、白石迷宫,又有哪一样不是咱们南朝的制式?将来千百年之后,咱们两家都湮没了;后辈子孙往地下一挖,只见亭台楼阁,起的是一样的飞梁斗拱;水墨丹青,绘是一样的皴皱点染;床椅陈设,使的是一样的乌木金粉;诗文词句,写的是一样的闲情雅趣。官制品阶,妃嫔后位,仿佛一母同胞;陪葬钱币,墓穴棺椁,竟也不差毫厘。一眼望去,只怕还分不出谁是谁呢!”

他口吻轻快,文僖一个头颈却愈垂愈低。好容易张开嘴来,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害怕:“……圣上思谋千古,臣……万不能及。”

赵延嘿然一笑,道:“朕一介凡夫,如何有这般心怀?都是那逍遥公子沈姿完点化的。朕与他坐席清谈,了悟了不少人间至理。你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不过与他一比,那就大大不如。”

文僖垂头道:“是。沈公子天姿妙人,见识自是远在臣之上。”

赵延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些年常常替朕分忧,比起韩嗣宗、孙尚德之流,又不知高明到哪儿去了。他几个深以庆州城下之盟为耻,心中愤愤不平。一到贡粮纳币之时,就煽风点火,搅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可他们一心要王师北定,算来每年军费开销,远超岁币何止十倍?劳民伤财,以此为最。黄惟松尤为过之,十余年前,竟异想天开,向朕讨要太子。你道他要人作甚?哈哈,他要太子潜身草原之上,身负兴国大业,卧薪尝胆,隐姓埋名,做一个茹毛饮血的异族王。这会朕要寻丹问药,他转头就找个耍杂耍的来哄骗朕。你道朕真瞧不出来?不过体恤他一把年纪,装神弄鬼不易,陪他作作戏罢了。”

文僖震骇无已,良久,才颤声道:“然则……圣上既知此人罪大恶极,为何不着手处置?”

赵延将铜钱掷回地下,头摇了一摇,显得十分意兴萧索:“他要干的这些事,朕哪,是一件也不赞同。可惜……朕到底是肉体凡胎,难以除却这一点私心。我朝开国百年,终究不能葬送在我手里。”

文僖随他目光望去,见池畔脚步轻悄,小小道童伶俐来去,手中木盘高举过顶,盘中皆铺着一尺见方的黄纸,纸上的炼丹圣物摆放得一丝不乱:红的是丹砂,黑的是楮实,青的是羽纱,黄的是花蜜……中间一盘却是空空如也,想是留着存放那惟一所缺之物,“赤峰白垩”的。

荷风鼎烟中,依稀只听他一声叹息:“……这千古罪人,能不当,还是不当的好啊。”

永宁十二年九月,南朝倾四京三十府、二百四十州之力,以纪伯昭、徐广、庄文义三名镇国大将为统领,遣军三十万北上,与黄惟松会合。

五十万南军碾轧而来,御剑纵是天神下凡,亦无法可想,只能逐步退却。毕罗闻听佳讯,士气大振,原本已精神涣散、心生退意之人,也不由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反观千叶,士兵长期在极寒之地滞留,久战不下,身疲力竭,难以支撑;兼之后方不稳,军心本已动摇,听闻南军大举来袭,沮丧之意如瘟疫一般,在军营中飞快蔓延。此消彼长,入秋以来,连续几次交战,千叶节节败退,前线多处崩溃。御统军不得不掩护安代王退往西南,以防万一。御剑此际全力向西北进发,算来在酉风林前,两军便可相会。南军派贺颖南、纪子厚为先遣队伍,追击鬼军。这两人都是少年将领,一开始过于兴奋,企图贴身短打,吃了一两回教训,便都学得乖了,只远远盯防追踪,不再紧随其后。御剑几次诱敌无果,心中也是暗暗惊奇:“这两只小鬼,倒也沉得住气。”好在白石迷宫地貌奇诡,非别处高天坦途可比。南军一踏入扎伊境内,便举步维艰,比之前慢了不止十倍。御剑当年挑灭扎伊,对白石迷宫了若指掌,穿行砂砾石林之间,一则将驻军收归麾下,兵力渐雄;二有地利可倚,粮草军备,源源不缺。最可欣慰者,则是屈方宁一身旧伤渐渐痊愈,胃口一天天健旺起来,近几日连马也能上了。他先前记挂小情人身上伤病,行军驻营,顾虑远比以往为多。屈方宁这一好转,非但了却他一桩心事,更能领兵布阵,大添助力。此刻处境虽未见明朗,心境反比先前开阔,当下徐徐行之,只等安代王前来。

南朝这番北伐,可谓精锐尽出。昔年“淮南五虎将”,除贺克俭身死、以贺颖南替代外,时隔二十年,重新聚首。纪伯昭年不过半百,昔日与御剑对阵之时,手中流星锤不敌流火,被他生生斩断一臂,遂与黄惟松一同坐镇后方。剩下几人之中,庄文义性子冲和,徐广却是善行诡道。御剑时而趋避,时而截杀,时近月余,二人竟不能向前一步,始终在白石林外围打转。主力尚且如此,先遣更不必说;纪子厚久驻京城,贺颖南不善诡术,御剑随手布置,屈方宁略施手段,便将二人耍弄得团团转。眼见十月将近,四万御统军浩浩而来,鬼军北上迎接,两军在原扎伊边境会师。安代王一见御剑,便亲亲密密拉住他手,又让必王子向他行礼。遥遥望去,仿佛他不是后退以求自保,倒似凯旋归来一般。南军见了,忍不住大作嘘声。但瞧不起归瞧不起,却又有甚么法子?

御剑单凭麾下五万兵马,便将三十万南军完全牵制。如今与安代会合,战况将如何一边倒,可想而知。连柳狐闻听此讯,也不禁大为叹息。谁知十月以来,千叶在扎伊战场竟屡战屡败,难有一胜。按理说来,御统军大幅加入,必王子挥戈出战,战力绝非先前可比;兼之一国之君亲临,正是建立功勋之良机,按说士卒应更为振奋。不知为何,竟是愈打愈不顺手。无论御剑布置何处,南军皆能一眼窥破,每每巧妙闪避;对他最为精通的人手调派,亦是了如指掌。性急躁进的,南军便派出擅长缠磨之人,一退一停,藏头缩尾,磨得他耐性全无,终于一头栽倒;谨慎小心的,南军便不施半分诡计,使的尽是搏命打法,重骑强弩,直捣黄龙。如此三番五次,军中难免议论纷纷,御剑自己也是满腹疑云。他自年少起便有战神之名,预判敌情,犹如神断;出手精准,从不落空。别人要跟上他的思路,已经极为勉强;要说思谋比他更胜一筹,简直无异天方夜谭。思前想后,不得其解。忽而记起:去岁他与柳狐战于目连山下,柳狐步步抢先,如开天眼,情形正与此时相似。一时想到:“莫非有内奸作祟?”当下亲往金帐,请安代王收回他统帅大权,让各军将领自行决断。安代却坚持不允,更召集全军,厉声道:“御剑将军用兵如神,草原上人人皆知。谁敢质疑他的决策,便是与我作对!”

御剑主张分而击之,不过是假借其法,试探一番。见安代如此大张旗鼓,虽感诧异,倒也颇感其情。往后数日,战况仍未见起色。遍观全局,只屈方宁表现出色些,人手折损也最轻微。必王子面子上挂不住,对他失手被俘一事冷嘲热讽,只做听不见而已。十月底,屈方宁率部埋伏鄂拉河前,正与对面南军相遇。徐广所率大军避之不及,被乌兰军一阵急射,打乱得不成模样。他隔河而望,忆及燕飞羽当日身披灰羽、翼生双胁的英姿,心中一阵怅惋:“倘若你女儿在此,便能解你眼前厄难了。”战罢回营,清点完毕,才寻了块巨石独自坐下,将当日楚、燕二女领他出宫情形细想一遍,旋即记起:“不,那位姊姊亲口说过,她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个马夫的女儿。姓黄的要是知道他偷梁换柱,脸色必定精彩之极。嗯,她要不是给主人家做了这个替死鬼,这一辈子又当如何?她性子这等刚烈,嫁到一般人家去,肯定不得夫婿欢心。想要带兵打仗,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对楚姊姊爱之入骨,如非老天捉弄,她二人身份悬殊,只怕一世也无缘相识。唉,楚姊姊一直到死,也不知晓她的心意。不知她举剑自刎之时,可后悔不后悔啊?”

此际红日西沉,凉意渐生,秋风裹挟寒沙,沥沥洒在他身上、发间。他细细想着心事,一时竟是痴了。

隐约耳边听见些细碎声响,猛然回过神来,只见御剑高大的身躯站在脚下,贴身甲胄已经除下,手中挽了件漆黑如墨的军服,面具上银光流溢,扬首向他道:“在这发什么呆?”

屈方宁呆了一呆,道:“没有。”忽而心念一动,放下双腿,拍了拍身畔,道:“大哥,你到这儿来。”

御剑向乌黑天色望了一眼,口中道:“大哥现在没空陪你玩。”话虽如此,仍抬脚走了上来,伴他身边坐了。见他身上落了许多细沙,旋将他腰身搂过,给他拍打了几下。

屈方宁道:“我也不占用你许久。”任他摆弄一番,才将两腿搬了过来,与他大腿紧紧贴在一起。

御剑不解其意,哂道:“这是做甚么?”只觉他军服用料甚薄,遂抖开手中外套,给他披在肩上。

屈方宁单手将衣服拢住,摇了摇头,道:“没做甚么,想起几桩从前的事罢了。”忽而一扭头,将肩上一枚女葵肩章摘了下来,握在手中把玩片刻,道:“大哥,你记得么?这件衣服,我也曾有过的。”

御剑见他深深望着自己,眸子里乌光闪动,胸口忽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情意,将他搂紧了些,才低声道:“自然记得。”

屈方宁嘴唇抿了抿,侧身靠了过来,与他呼吸相闻:“我还在这里喂了个石榴给你,也记得么?”

御剑与他离得极近,见他喉结微微颤动,话音似带沙哑,旋将指腹摩挲过他脸颊,似乎并不湿润,这才笑道:“怎么不记得?宁宁这是看大哥年纪大了,考验我记性来着。”

屈方宁将脸埋在他颈边,轻轻道:“嗯,你今年生辰也过啦。”

御剑见他处处透着奇怪,微感诧异,忖度他心中所想,失笑道:“大哥从前威风些,现在没那么威风了。最近打了几个败仗,你心里害怕,是不是?”说着舒展手臂,将他完全纳入怀里。他从识得屈方宁第一天起,便深知他不愿当一头乖乖躲藏在他身后、等着他爱惜庇护的小羊羔。他一心所愿,便是能与他并肩而立。只是他年长屈方宁太多,手段比他强硬百倍,平生又是叱咤纵横惯了的,内心深处,总想将他护于怀抱之中,一手替他遮风挡雨。此时只觉他单瘦的脊背在自己手掌下一起一伏,心中怜爱顿生,在他耳边吻了一吻,道:“天塌下来,也有大哥顶着。且不说眼前尚有转机,便是全盘皆输,却又如何?这千里江山,大哥赚得到一次,就赚得到第二次。”

屈方宁原本与他颈首交缠,容色十分动情。听到末几句,突然全身一震。再抬头时,眼角一抹红潮已经褪去,口中道:“我知道。”抬起黑眼珠,凝目向他脸上望来,旋即触碰了一下他面具边缘,道:“大哥,你眼睛好红,是晚上睡不好么?我担心得很。”

自天气转凉以来,御剑身上热症复发,一天除数次躁闷狂躁之外,夜里更是惊厥盗汗,顶多入睡一两个时辰,且噩梦连连,难得安稳。有时沉沉醒来,反比睡前更为疲倦。军医反复察看,瞧不出半点端倪。见屈方宁目光中全是关切,只道:“如今多事之秋,夜里费些工夫,也是在所难免。不过打熬几宿,大哥还能就此垮了不成?”

屈方宁手指在他脸颊边流连,又轻轻抚摸他下巴淡青胡茬,闻言叹了口气,道:“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如此哄我。你从前睡得也不多,可每天神采奕奕,绝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唉,我……知道你最近不好过。那些风言风语,你一句也别往心里去。大王……视你如手足,必能分辨是非曲直。”将他衣服交还过来,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复立定回头,向他一挑眉眼,道:“下次大哥若睡不着时,叫我来陪你便是了。”向他扬手告别,走入自己营地去了。

御剑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不禁一怔,心想:“甚么风言风语?”忽闻亲兵来报:贺颖南率四千荆州军,在申宫外现身。当下不及多想,入帐召集人手,商议对策。

原来白石林地形古怪,扎伊族人视为不祥之地,原本只在鄂拉河边游牧。因其与世无争,是个绝佳避难之所,临边疲于征战、举家迁来者众多,连千里之外的楼兰、暹罗、鄂罗斯国,亦有闻名来投奔的。十余年中,红须碧眼、金发雪肤的异族,倒占了二三成之多。扎伊第二任君王雄才大略,大胆起用外族,绘制地图;又经一位高人指点,将石乳丘陵稍加变动,最终成品,便是这照太阴历十二地支排列、宛如年轮的白石迷宫。以御剑、柳狐之才,对此亦是一筹莫展。当年如非巴达玛带路,扎伊只怕未必覆亡。南军最开始也是一头雾水,虽有设伏拦截、中道折返种种举动,比起通晓地图,更似有人提前通风报信。未想近日以来,南军大破路障,历次相遇,都能察觉他们对地形又熟悉了一层。手下提起时,御剑只微一摇头,道:“奇门遁甲之术,南人浸淫千年,原本就最为擅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自是阻拦不住。”心中忽然一动,想到:“南人破解天干地支,主道在他们眼中已无秘密可言,对细末之处却是一无所知。”即拨鬼军为一队,从申宫背面切入;乌兰军为一队,绕行西北夹道。御统军原本按兵不动,必王子坚持请战,只得点出两个千人队,命两名队长随乌兰军行进。算来两队呈夹击之势,正将贺颖南合围其中。三军将领领命而去,各自调派不提。

屈方宁回到营地,先将额尔古召入帐中,道:“古哥,有一门差事,劳你辛苦,替我跑一趟罢。”便将御剑布置向他托出,连兵符一并放在他手中。

额尔古在乌兰军中大有派头,身上挂的是统领之职。他对带兵打仗倒不十分热衷,对珠宝美女亦没多大兴趣,除与丹姬夫人亲热之外,只爱呆在屈方宁身边,与他喝酒快活。如今困宥白石林中,他也只紧紧跟随屈方宁队伍,不轻易离开一步。此时见军令颁来,还愣了一愣,才接过道:“这等好事,不找你的大阿佳、小阿佳,怎么却想起古哥来了?”所谓阿佳,是北语中兄弟之意。屈方宁重用罗天宇、周世峰,他们那一干老功臣心中不忿,嘴里胡诌乱喊,也有不满之意。屈方宁起的正经名字,反无一人叫唤。

屈方宁在他肩头打了一拳,笑道:“甚么大阿佳,小阿佳?我便只有你一个阿佳。”又拉他坐在身边,抖开一张残破羊皮地图,向他详细示意。

额尔古吐了吐舌头,道:“好哇,这话可别让你二哥听到。他争不来名头,更要加倍地搜刮你古哥家当了。”当下与他贴身而坐,并头查看。

屈方宁手指滑动,指道:“夹道尽头,有一东一西两处岔道。东路尽头有塌谷,西路则无可藏身之处。敌军若向东,便是假装败退,暗地设伏;向西则可大胆追击。”又向御统军营斜瞥一眼,压低声音道:“古哥,我只管顾你。别人若是执意求死,咱们大可不必理会。”

额尔古与他同仇敌忾,闻言了然于胸,应道:“包在古哥身上。”见他身边餐盘中放着一整块煮肉,自然而然从腰畔拔出弯刀,给他一片片切开。割罢还刀入鞘,见屈方宁正一霎不霎望着自己。遂拈起个肉片,送到他嘴边,道:“看甚么?趁热吃罢。”

屈方宁张口接住,仍笑望着他,道:“没甚么。想起咱们小时候,古哥也是这么照顾我。从前吃肉不容易,都靠你和二哥抢别人、偷别人的。现在用不着啦。”

额尔古笑道:“那算得什么?古哥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将来肯定大有出息。如不早献殷勤,等你飞黄腾达,当了大统领、大将军,哪里还认得甚么锡尔的穷哥哥?”

屈方宁佯怒道:“是了,原来从前比手劲让着我,是早就算计好了的。我今天算是知道了!”

额尔古哈哈大笑,作揖道:“古哥说错话了,行不行?”举起肌肉虬结的手臂,向他手腕比了一比,道:“咱们结拜时就说好了,我是哥哥,你是弟弟。哥哥一辈子让着你,也是应该的。”

屈方宁侧目看他许久,忽而一笑,道:“多谢你让着我。”将盘中肉片一分为二,与他靠在一处吃了。见他起身离帐,又叫了声:“哥哥。”

额尔古回过头来,见他欲言又止,片刻才道:“……雅尔都城传信来,丹姬夫人一切安好,就是挂念你得紧。你几时抽个空,过去陪陪她罢。”

额尔古摆了摆手,道:“那婆娘最耐不住寂寞,我一年半载不见,她自会寻别的汉子睡觉。你身体才好,莫操心这些小事。”旋即拍拍自己胸膛,道:“那姓贺的伤你辱你,看古哥明天将他活捉回来,给你出口恶气。”这才掀开帐门,一径走了。

屈方宁目送他背影离去,放下银刀,默默坐了片刻,才向内帐开口道:“……事不宜迟,现在便动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