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自嘲一笑,道:“郭将军不必安慰我。我丢他的脸,丢得够大的了。……前日在城下,我一听黄惟松开口,便只恨不能速死。他是甚么样的人,怎肯受人要挟?我原本没想要他应允……就是被他一箭射穿,我也只会感激,绝无半点怨恨。”
郭兀良忆及御剑手中满拉弓弦,心中一紧,强笑道:“莫说孩子话。他怎么舍得?”宽言几句,便告辞离去。
屈方宁望着灰毛毡帘从他身后落下,心道:“他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子为了这一天,自十五岁起,前前后后拼了八年,受的伤流的血,没八百也有一千。时至今日,也不过挣了三分赢面。你当赌得容易么?”
往后十余日,乌兰军皆随鬼军在外调度。屈方宁伤重难行,昏晓不辨,只知队伍缓缓往西南方向行去,帐外难民啼哭之声也渐渐少了。一日晨起,营帐未拔,只听门外亲兵禀报:“御剑将军来了。 ”一语未落,靴声响处,御剑臂中挽着大氅,内里一身黑色软甲沾满血迹,走入屈方宁帐中。大军连日赶路,陈设因陋就简,地下只胡乱铺了几张皮子,做屈方宁歇息之所。额尔古几人正围坐他身边,温汤换药,不一而足。见御剑来到,不敢造次,忙各自起身,散了开去。御剑举步迈入,与他相隔两三尺之远,便不再前行。
屈方宁原本裹在毯中养神,此时忙挣扎坐起,慌乱中几乎将身边团炉打翻。
御剑见他肩臂赤裸,其上刀痕宛然,还未结痂。腰上、腿上仍绑满绷带,显见伤势不轻。遂开口道:“你身上好些么?”
屈方宁应了一声,不敢与他目光相触,颤声道:“好得多了。”
御剑道:“那就好。”向外一示意,道:“几时好利索了,来前方见我。”
屈方宁道了声“是”,小心翼翼望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舒展一下腿脚,道:“也就是绑得吓人些,其实并没甚么要紧,骑马上阵,也都来得。将军……有何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御剑从他头顶望去,只见他头发枯焦凌乱,被火燎去一边,瞧来甚是狼狈。他心中怜惜顿生,走近几步,单膝屈跪在他身畔,推起面具,责道:“伤还没好,又胡闹什么?”
屈方宁听他语气放缓,这才自在了些,望向他冷峻面孔,乌黑的眼睛水光闪动,哽咽道:“大哥,我……丢人现眼了。给人俘虏这么久,又……让人换作交易。我早该寻死的,可他们看守太严,我……实在没找到机会。”
御剑见他面有羞惭之色,想他一生心气甚高,便是当日手腕断折之时,也不肯轻易向人服输。这次不慎让南军活捉俘虏,于他自然是极不光彩之事。当下只道:“兵家胜败,原也寻常。何况你是为救人而去,误入敌人埋伏,旁人说来,也知非你之错。”
屈方宁听他劝解,更是红了双眼,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我……脑子太过糊涂,竟让南朝细作混在军中一年有余。那奸人假意与我手下兵士交好,诈得密道之事,这才引得黄惟松……潜伏上山。鬼城失守,全是我识人不清之祸。你……让出珠兰塔娜,也是因为我。”说到后几句,既羞且愧,眼中滴下泪来。
御剑见他哭得可怜,连带左颈那朵蒲青色花也微微耸动,开口道:“你认人失当,审视不严,诸般过失,日后大哥自会与你结算。现在养伤为要,且不要哭了。”继而冷冷一笑,道:“昔日我族落魄之时,比现在更凄凉十倍。人人只道千叶一蹶不振,未曾想卷土重来,短短几年之间,便成一代雄主。如今不过少了几座城,难道不会抢回来么?”
屈方宁全身一颤,声音也振作了些,应道:“是!”他哭得急了,泪水一时止不住,一边拿手背拭去,一边拿眼觑望御剑,似想与他亲近,却又不敢。
御剑叹息一声,坐到他身旁,伸臂将他揽住,摸了摸他头发。屈方宁忙投身入怀,将脸颊紧紧贴在他颈窝中,小声道:“我这几天都没敢睡觉,怕……大王怪罪你。”
御剑皱了皱眉,将他抱得紧些,道:“胡思乱想甚么?他便是怪罪下来,你大哥也担得起。”
屈方宁轻轻哦了一声,在他怀里安静了片刻,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他胸前血迹,又放在自己鼻前闻了闻。
御剑道:“南军派人尾随刺探,昨夜已尽数灭了。姓黄的要与我做交易,待大哥将这些累赘送走,便让他试试厉害。”说着,提起手掌,将他脸上泪水抹去了。
言语间天色渐明,少顷,帐门铜环给人叩了几下,一名黑衣瘦小兵士端着药碗,与绰尔济一同进来了。绰尔济见御剑坐在帐中,怔了一怔,向他脸上打量了好几眼,才躬身行礼。御剑也微一颔首,道声:“费心了。”帐中既有他人,他便不欲久留,在屈方宁背上轻轻一拍,便起身出帐。走出一段,只听脚步匆匆,绰尔济从后赶来,气喘道:“将军留步。”
御剑心中一凛,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屈方宁伤重有变,忙止步道:“他怎样了?”
绰尔济一愣,道:“乌兰将军么?他身上受了些寒气,手脚冻坏了几处,此外都是皮肉伤,过几天便不碍事了。小老儿过来,为的是将军您。”
御剑心中稍安,诧笑道:“怎么,我身上也有些毛病不成?”
绰尔济向他脸上瞧来,迟疑道:“小老儿不敢这么说。只是方才窥见将军面容,隐隐浮现一层青气,是以有此一问。敢问将军,近日是否劳累太过?”
御剑体质强健,绝少有人问他身体抱恙之事。当下道:“也只属平常。不过……”顿了一顿,道:“前些日子常莫名燥热,脾气也比平时暴躁些。近日睡得也不甚安稳,经常半夜厥醒。平日倒无影响,遂也不甚在意。”
绰尔济颔首道:“这就是了。”从身上取出几枚银针,示意御剑伸出手来,道声“得罪了”,便替他扎穴诊脉。御剑见他神色凝重,问道:“如何?”
绰尔济细细诊查许久,才逐一收回银针,道:“将军心火极盛,肝毒淤积,血流更比常人快了数倍……不知是甚么缘故?”
御剑血气原比常人旺盛,隆冬之际,也不觉严寒。正逢兑泽部统帅前来奏报,便道:“三十多年都是如此,想来也习惯了。”招呼一声,便纵身上马。
绰尔济摇了摇胡须,道:“不,从前必然不是如此。现下隔着衣甲,看不出端倪。将军如有空闲,不妨解开衣衫,让小老儿仔细瞧一瞧如何?”
御剑曾见他替屈方宁起死回生,倒也不愿拂逆其意,笑应道:“巫侍卫长有亲家如此,却也不枉了。”向他一点头,打马而去。
绰尔济这一日思想御剑身上病症,一碗汤药熬熬煮煮,直到泼将出来,才忙给屈方宁送去。眼见他皱眉苦脸,才喝了一二口,只听马蹄急响,一名身着什方军服色的士兵奔入帐来,颤声奏道:“哪位是绰尔济先生?巫侍卫长夫人自上路以来,一直精神不济,连日小腹疼痛,昨夜更是下体见红,医官不得解,望先生救命!”
绰尔济一听桑舌有难,惊得面无人色。屈方宁忙唤人替他收拾药箱,亲手包了一大包珍稀药材,又派人牵来快马,嘱咐身边亲兵带他上路。绰尔济勉强止住心慌,向他道:“我先去瞧瞧她,再来……替你和将军医治。”
屈方宁怪道:“爷爷还有空说这些。桑舌妹子何等娇弱,一步也耽搁不得。我们皮粗肉厚,有甚么打紧?”向前头骑者微一示意,几匹马疾驰而去,融入茫茫风雪。
珠兰塔娜往东,地域异常辽阔,非西面狭长地带可比。数万平民在御剑调派下,分头徙向东南沿线集市、城镇,好似一群羔羊星星点点,流向广袤大地。此时五月将近,春回大地,万物生长,平民一路追逐水草,放牧牛羊,生活渐趋安定,不似先前凄惶。御剑待此事一了,立即掉转方向,向中部杀了个回马枪。黄惟松自取兴庆以来,一路顺畅之极,以他平日之老辣稳重,也难免有种种照顾不全之处。此际一举拿下珠兰塔娜,当务之急便是梳理战线,站稳脚跟,一面薅夺粮草,一面安顿沿路岗堡帐寨。向西只派遣德州、大同军四五千人,轻探触角而已。这两路人马非他亲手调教,士兵胆怯畏寒,作战亦无章法,一遇上训练有素的千叶士兵,全无招架之力。一战之下,溃不成军,大同府驻军统领更被一枪穿透,立毙马下。贺颖南赶往救援,御剑对他更是了如指掌,沿途稍作布置,便打得他灰头土脸,撤退不迭。黄惟松这才知晓厉害,忙将太原军主部紧急调回,与御剑正面相抗。珠兰塔娜城下,械斗声终日不绝。这时千叶方面,郭兀良护送已远,屈方宁伤重未愈,统帅者便只有御剑一人。他手中兵马堪称孤缺,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五千鬼军、一万八千乌兰军,加上驻城余部,统共只三万余人。对上南军四倍以上兵力,以寡敌众,竟是游刃有余,少有败绩。城破伊始,千叶军随平民败走,仿佛独狼当头挨了一棒,夹尾西逃。这时元气稍复,便傲然折返,再发嘶吼,重露爪牙。南军一个大意,便被它轻轻撕成碎片。黄惟松麾下近十万人马,是他寻遍天下,邀来当年韩嗣宗、王章手下红铠军,专程训练三年而成。如今与北草原真正精锐之师遇上,也不过勉强打了个平手。他心焦之下,不断向毕罗施放讯息,只望千叶前线全面溃败,不得不将御剑召回。可惜天不遂人愿,千叶前方势头正旺,借雪错湖冰雪消融之机,更是步步深入,连打了好几个胜仗,眼见一只脚已经踏入苏颂王宫门槛。算起来,只怕毕罗先一步族灭,也未可知。他谋算一世,才一手打造出千叶如今两难之境。不想御剑强悍如斯,单凭一人之力,便将他一场美梦全盘打乱。眼见千叶困局即将告破,自己却落了个不尴不尬之地,连日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忽忽七月已至,北草原上无遮无盖,太阳犹如火轮一般,暑气毒辣之极。荆州军久驻湖北云梦泽旁,那是个最闷热潮瘴之所在,因而咬一咬牙,倒也还捱得住。黄惟松手下却尽是北方士兵,几时受过这等苦楚,炎夏未过半,已病倒了三成。一日午时将近,一队河间军沿妺水嘎达斯支流巡视,途中实在热得受不住,脱衣下水,不巧与敌军相遇,几乎全军覆没。为首几人仓皇逃回,衣衫不整,血水浇淋,颤声禀告:“鬼王来了!”全城如临大敌,黄惟松更是亲披战甲,准备迎战。少顷,果见御剑轻骑而来,身后所率不过千人。南军却无一人敢出城交手,眼见他到来,忙将城门闭得紧紧的,一丝缝隙也不敢留下。御剑仰头看时,见东面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黄惟松手持铁枪肃立其中,身畔盾兵全副武装,此外却傍着一名黄脸癞痢汉子,形容甚是猥琐,不住向他耳边说着甚么。他曾听屈方宁提过一次,因手下南朝细作混入,出卖密道讯息,鬼城才被迫失守。他目力既佳,记性亦出类拔萃,一见那汉子,便想起当日那哑伯病故、屈方宁悲恸难抑之时,正是此人前后呼喝,显狠逞能。他心中一闪念,即想道:“这贼人瞒骗宁宁,十分可杀。”当下更无他话,临阵挽弓,向城头疾射而去。一众盾兵识得厉害,数面镔铁盾牌高高举起,将黄惟松护在其中,遮得密不透风。不料箭至身前,忽而转向,向王六颅首插去。王六何曾想到他欲杀之人竟是自己,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颌面早着,立仆。一旁盾兵见状,纵饱经历练,仍生生骇退一步。
黄惟松见他挥手间便灭一人,暗暗心惊,脸上却半点不露,只朗声笑道:“这么久不见,鬼王将军不来理会我这老头子,却箭指宵小之辈,莫是耻于失城割地,急着泄愤不成?听说贵国缺了将军助力,在雪错湖边很是不妙。将军忙着报一己私怨,却将真正要务抛诸脑后,就不怕以后无路可退,无家可归么?”
御剑纵马在城下打了一转,流火斜指雪地,枪尖鲜血蜿蜒流下:“黄元帅说笑了。敝族大好城池,你拿得了,未必守得住。”说着,冷冷一笑,道:“何况黄元帅向来不善经营,汴京之内,从来是亲朋无几,树敌众多。届时再折几万人马,究竟是谁无家可归,只怕难说。”一扬长枪,率兵而去。
黄惟松目视他人影不见,暗暗叹了口气:“此人眼光当真毒辣。我动身北伐以来,六次向圣上请求增兵,始终不见回应。天意难测,那有甚么法子?”
他在这头思量,御剑心中亦在盘算:“我族征战天山已久,兵马疲惫,粮草难继。最多三月之内,如不能攻破毕罗,前景可危。如今我与南军城下对峙,黄惟松不敢纵我离去,我却也无力取回。赵延那老货至今不发声,难道真是动了坐收渔利之心?”一念至此,胸口又是一阵躁闷。如单以战事论,如今双方僵持不下,未必十分令人心焦。但他一生之中,无论身处何地,从来都是头一个打开局面,将主动牢牢握在手中。似这般处处掣肘、步步被动之境地,实在前所未有。思虑中轻抚胸口,手指触到冰冷的护心镜,旋即想到:“入暑以来,我身上这急热之症,倒比先前好些。只是宁宁在南营受了伤寒,至今反复发作,迟迟不能痊愈。想是随行军医手段有限,不如将他送往雅尔都城,让绰尔济好好看一看。”
他计较已定,回去一说,屈方宁却决然不肯,将身一滚,紧紧攀附在他大腿上,仰起脸望向他,眼神十分委屈可怜。御剑猜出他心思,道:“大王早已通报全军,不许再提交换之事。何况到了大哥领地,哪个敢笑话你?”屈方宁摇了摇颈子,将脸埋在他身上,闷闷道:“我要和你在一起!别人笑便笑去,我一点也不在意。”又在他手掌边缘轻轻蹭了一蹭,道:“大哥,你不要送我走,好不好?等我痊愈,便立刻上马出战,一刻也不耽误。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天天记挂着你,病更好不了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他少年时代与御剑欢好之时,便常爱说些生生死死的痴话。只是二人之间历经变迭,虽重修旧好,仍有许多触碰不得之处。如此甜蜜痴缠之语,已有多年未曾听他说过了。一时不禁怦然心动,手掌抚摸他耳垂头发,道:“小孩子又说怪话。你既不愿走,留在大哥身边便是了。”说着,俯下身去,吻在他柔软的后颈上。
太液池旁,清香如注。池中白雾袅袅,流水浮烟,假山亭台之间,太极八卦台上,一座一人多高的黄铜鼎炉正缓缓喷吐黄烟。满池芙蕖开遍,红藕白莲,映出一片苍翠。赵延独自在殿中静坐,头顶盘了个松垮垮的道髻,脑后簪着一枚金簪。几根稀疏白发漏出,在水风中轻轻摆动。
田文亮凑近他,低声道:“圣上,文太师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赵延仍阖着双目,似叹了口气:“叫他进来罢。”
少顷,文僖缓步走入殿中。他朝服已除,只着一袭青布衣衫,脚上穿着一双圆口布靴,走路无声无息,竟也有带了几分道骨仙风。
他在赵延身后站定,一揖到地,道:“臣万死,惊扰圣上清修。只是此事兹体重大,臣心系圣体,实不敢有片刻耽误。”
他说到此处,偷眼一瞥赵延脸色,见他微微颔首,这才从怀袖中取出符箓数纸、牒文数封,并一张按满指印的押状,禀道:“圣上明鉴,那京里先生蒙受天恩,却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他自称修驻于紫云道府,有乘云驾雾之能,前月仆童却从他床下捡出此物。”说着,将手中之物呈上,口中道:“……圣上请看,此人原名牛三六,四年之前,从山东太原前往京师,沿途歇停何处,皆有关牒作证。臣追查之下,方知此人在太原名声赫赫,却是一名天桥杂耍艺人……同乡数十人,均已画押为证。此人欺君罔上,心术不正,臣愚钝,竟误结奸人,受其蒙骗。如今臣终日惶惶,还望圣上降罪!”
赵延始终未睁双眼,听他开口请罪,才缓缓道:“有这等事?”
文僖揖道:“正是。只是此人出身市井,却对宫中形制了如指掌,想来……必是有人蓄意教唆,惑乱圣心。”
赵延背对他久久不语,殿中静谧之极,只闻流水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