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身后不远处,一身布衣的陆子参领着年迈的将军走出,抬头望了望城墙之上。
“督护就在城楼上,或许……都尉也想要登高看一看这城中春景吗?”
邱偃的目光在那经历水淹火烧、斑驳发黑的城墙上扫过,随后有些滞缓地点了点头。
九皋城楼由他亲自督建,过去这些年他踏过无数遍,父子二人同时踏上却是第一次。
许秋迟的马车已彻底消失在烟尘中,邱家父子的目光却仍在远方徘徊。
“你决定留在这九皋城,难道不是因为她吗?”
邱偃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城中不远处那个在街口躲雨的女子身上。
“我答应过她的事,总要做到一回。”
邱陵平静开口,声音中已听不出更多遗憾。登高城楼不仅是为了送家人最后一程,也是为了能不动声色地再见她一面。
邱偃的目光再次变得幽远,似是要融化在这城中复苏的春景中。
“你是否觉得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护她周全?但或许她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父亲不了解她。她看着瘦弱,实则坚韧非比寻常。我能做的便是守好这片土地,她自会向着阳光、迎着雨露顽强生长。”
只要他守住九皋、守住龙枢、守住襄梁大地,就是守住了她。能这般望着她、看她在这尘世中过上想要的生活,就是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今日以前,与她同行是他深藏心底的夙愿。从今往后,远离她就是他不能说出口的承诺。
他要做的事黑暗而危险,或许终有一日会将他乃至身边的人一并卷入大火、尽数毁灭。她的苦难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属于他的那条路还远远没有终结,他会将她留在这个美好的春天里,独自走入无尽的风雪之中。
年轻督护的目光自上而下、穿过灰尘与阳光,轻轻落在那女子身上,如同这场轻如细丝的春雨一般。
但他甚至来不及打湿她的衣裳,一把油伞已将她的身形一并遮去。
“阿姊,天落雨了,我来接你。”
少年从暗影中走出、踏入飘着细雨的春日暖阳里。
不知何时,他们的步调已变得如此一致,举手投足间像是分不开的影子,就这样双双走入雨雾之中。
第254章 后记·浮生稊米滚锅汤
春末夏初的九皋不温不火,城里人的日子也平淡如水。
而今城中南北分立的局面依旧,只是风水流转、几家欢喜几家愁。譬如城北笋石街那万千酒楼的生意竟做不过一家茶楼,整条街就数那聚贤楼的生意最为红火,已是城里城外贵客千挑万选的落脚地。又譬如苏家药堂的风头已盖过那回春堂,看样子是要成为整个龙枢的龙头,想想三年前那苏凛惹来的乱子、再看眼下的苏家,当真是应了那句“祸福难料”。
而说到城南更是卧虎藏龙、各显神通,一年一度的擎羊集成就了不少暗市贩子,赏剑大会留下的遗风也打开了不少江湖生意的门路,人们的胆子比从前大了不少,唯独口味还是没怎么变,仍是偏爱那钵钵街的白糖糕和酥皮烧饼。说来整条街的老字号中倒是挤进个新面孔,便是白糖糕店隔壁那家新药堂。药堂开张已有半年,附近街坊邻里却仍未搞清楚背后掌柜的来头,有人说那掌柜师承一位不世出的圣手,先前九皋城里的那场乱子便是由那圣手出马平复的。也有人说那掌柜同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白鬼伞有些渊源,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还有人说那掌柜因破了奇毒晴风散而得名望,还曾以一己之力收复那天下第一庄遗孤无数……总之,是个妙人。这等妙人坐堂,自然有些妙则,譬如若是当面夸奖其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可领一枚通宣理肺金宝丸。若是称赞其姿容不凡、丰神俊朗便可再多得一钱山楂干……
“一个破药堂的事,有完没完了?莫不是你收了人家好处,搁这帮忙拉客呢?”
堂下的茶客不耐烦地嚷嚷起来,堂上的说书人心虚连连,赶忙换了话题,转头去讲那了无桥上的老桑树成了精的故事了。
这些时日他勤学苦练、不辞辛劳,从三文的茶水钱开始赚起,如今也算在这守器街站稳了脚跟,每日来喝茶听书的人虽算不上满堂,但总归也够他糊口。想到当初他刚搬到此处时的惨淡光景,他心中已是十二万分的满足了。近来天气热起来,按理说茶堂生意应当转好,可他舍不得上新茶,加之这城中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新鲜事了,需得绞尽脑汁才挤出些新词,但到底还是有些乏味,今日也只得这半堂客。
说书人固执地将生意冷清的事赖在茶水上,从未想过是自己水平有限,不过……对于那些等着前来补缺填漏的人来说,这便是大有商机了。
角落里,一个顶着黄皮子小帽的人影摩拳擦掌起来,逮到对方喝茶润嗓的空隙插嘴道。
“听了这半天,怎地没见你提起那落日神弓因为沾花惹草而被暗算打落聚贤楼的事啊?”
斜里突然冒出道女声,带着点粗俗难听的曲州口音,绝不是这附近的老主顾。说书人警惕望去,果然望见个眼生的小个子靠在茶桌旁,皮靴皮帽子,腰间别着个酒葫芦,脸上有些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一开口帽檐上积着的灰便往下掉,浑身上下一股子遮掩不住的江湖气。
他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威胁,茶水也不喝了、当下反击道。
“江湖险远,瞬息万变。岂是这偏安一隅的小城可以高谈阔论的?”
说话间,他心中已拿定了主意,想着一会找个借口将人打发了,却没发现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无数双耳朵立了起来。
嗯?这一潭死水的九皋城里终于有江湖吹来的风声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眼拙、看不见,不代表这里没有江湖。”
顶着皮帽的女子毫不理会他言语中的酸腐之气,摇头晃脑地驳斥着。这一回,角落里又有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许是察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到了自己身上,她便不知从哪翻出一本小册子,上面都是些潦草字迹。
“上上个月擎羊集上丢了的玄元宝鼎,听闻被人从城外一处破窑洞里翻了出来。道枢阁新晋的少阁主自称是金羽世家出身,结果被人认出是地地道道的龙枢养鸡大户。还有那赤水帮帮主贺寿的龙船听闻也是在那璃心湖上出的事,可是闹了三天三夜,这些一等一的乐子竟都不见你提起……”
她说得头头是道,三言两语便将这江湖上近来与九皋相关的大小事都说了个遍,只见无数身影从角落中走出,不约而同聚在了她身边。
不过片刻工夫便教人反客为主,说书人有些招架不住,扶了扶头上歪斜的发冠、垂死挣扎道。
“你、你说得头头是道,不过都是些杀人放火之徒、逞凶斗狠之辈,有何好议论的?我等可都是良民,谁好奇这些乌糟事?”
女子压根不看他,只转头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道。
“天下第一庄覆灭之谜,还有那庄主狄墨多重身份的秘密,有没有人想听?”
她话音未落,角落里顿时有人响应。
“有!”
“昆墟断玉君守身如玉的背后究竟有何玄机,有没有人想听?”
“有!”
这回七嘴八舌的响应变得出奇得一致,声音甚至飘出了守器街。
“还有那李青刀的传人幽居村野,只因当初被个村姑救起,便要以身相许、报答恩情的故事有没有人想听?”
众人兴奋的吼叫声只差没将屋顶的瓦掀翻了。